温宁雪垂眸,漠然道:“过几日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祈愿一事就不去了,你替我将东西还他,告诉他,难得无妄想,如何识本心,多谢他当日费心搭救。”
她终究还是辜负了梵音大师的一片苦心。
往日她总是笑话本子里的那些主角傻,如今看来,还是她更傻,连命都不想要了。
见银珠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怕她再为自己的事情烦心,温宁雪便连忙推了她出去,还不忘叮嘱她别忘记自己的嘱咐。逼得银珠头都要点晕了,温宁雪这才笑着回了屋。
“砰砰砰。”她才刚坐下,敲门声又响起。
温宁雪扶额,想着八成是银珠那丫头又忘了什么东西在这里,折回来拿了,便直接开了门。
“小冒失鬼,又忘了什么东西在我这儿啦?”她语带笑意。
一个不察,开门的瞬间温宁雪撞上了一个冷硬的胸膛,她捂着脑门,抬头一望,来人竟是沈决!
“你怎么来了。”她眉宇间的笑意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垂头不去看他。
“小冒失鬼?”沈决带着一丝嘶哑的低音,带着一丝惑人的暖意,从耳边传来。
温宁雪没想到自己一见他还是这样没出息的慌了神,忙后退了两步,同他保持距离,而后故作镇定的回道:“我以为是银珠呢,你来做什么?”
沈决径自走进了屋内,嗅到炭灰的味道,皱了皱眉,捏了个涤尘决,屋子里的空气一息之间就变得清爽了起来。他也没有客气,像是常来这屋里的熟人一般,给自己倒了杯茶,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来看看你。”他抿了一口茶,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
温宁雪学他,面无表情道:“那你现在看完了?可以回去了。”
沈决对她这副不咸不淡的语气颇为意外,他原以为,送了礼物也带她出去看了花灯,她应该更喜欢自己了才是,怎么如今看来,那话本里的东西,对她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你又在气什么?”他不解。
说来也怪,今天从他一进门,她没有像往日一样笑的很开心,甚至都没正眼看他。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得东西,正在渐渐离去。
温宁雪害怕表情出卖自己的情绪,干脆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我没有生气,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就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本以为沈决会直接转身就走,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人竟反常的拉起了她的双手。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灼伤。
只见他一脸不悦:“怎的手这么冷,怕是病了。”
她恍惚间才想起,屋里唯一的炭盆被银珠浇灭了,方才情绪太过紧绷,竟忘了这事,连双手已经变得冰凉都没察觉。
意识到自己又和沈决肌肤相亲,温宁雪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炭盆灭了而已,不碍事,等下让银珠再生一个就好了。”
“你在躲我。”她这一副极力躲避他触碰的样子,像是要逃离什么吃人的猛兽,没来由的,他突然有些愤怒,连声音都冰冷了几分。
愤怒?
他怔了怔,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开始有了这么多愤怒的情绪。
温宁雪不知道他心里这些想法,只想赶紧送走这尊大佛,忙岔开话题道:“你到底找我什么事,直说就好。”
沈决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带了些嫌恶,心中越发烦躁:“没什么,想约你三天后,陪我出趟城。”
温宁雪的心漏跳了一拍,佯装镇定的问道:“出城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带你去个地方而已。”他不假思索道。
温宁雪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他这台词怕不是演练了千万遍。
他说这话时,竟都没有犹豫和不舍,仿佛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一般,只差她一个点头。
“若我不想去呢?”
沈决冷了脸色,挑眉凝视她,似乎从来没设想过她可能会拒绝。
也是啊,温宁雪自嘲道。若不是她知道了真相,或许她问也不问,欣然以为这人是要带她去散心,蹦跶着就跟着去了。
她见沈决有些苦恼,半晌出声:“我就是问问,三日之后,你来接我就是。”
“好。”
三日之后,两不相欠,这样对他对自己都好。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变得尴尬,最后还是沈决先起身。
“我送你。”她客套了一下。
沈决意味深长的一笑,没有戳穿她的小心思,从指尖唤出一团火焰,轻轻拨弄,炭盆便被重新点燃。
“小心着凉,我走了。”
直到沈决离开了很久,温宁雪那根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了下来,她呼吸急促,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
她以为她真的不在乎了的,可是听到他说出城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揪了一下。就犹如溺水的人,望见一根浮木,满心扑了上去,却发现那浮木所在的地方,是另一个深渊。
炭盆里的火烧的比方才还要旺几倍,可温宁雪却觉得自己的心那样冷。
她蜷缩着身体,屈了膝,将一张小脸深深的埋了进去,颤抖了身子,攥紧了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说过,那是最后一次,她为沈决流泪。
第二十二章
从碧云阁离开之后,沈决久违的做了梦。
梦里的景色模糊不辨,只有他自己的身影分外清晰。
修真界没有四季变换,沈决随着幼时自己的虚影走过了无数个春。他看见自己因天生剑骨被师尊捡回玄青门做了他的关门弟子,从那以后便是循环往复的修炼。
炼体时的巨浪反复拍打他幼小的身躯,他眉头都不皱。
炼气时筋骨重塑的剧痛几乎刺穿他的颅顶,他扭曲着身体,满身虚汗却一声不吭。
师尊见他冷心冷清,十岁那年决定传授他无情剑决,从那以后玄青门里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就全都变了。
那些原本和善的眼神变得或惧怕或羡艳,共同之处是,都带了一丝悲悯。
初时他虽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却十分好奇为何他们会露出悲悯的神情,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可怜。
直到他修为精进,照着师尊的吩咐,第一次越级斩杀了为祸玄青山的一只三首幻影蛇,师尊仰首间的爽朗笑声充斥了整个玄机峰。懵懂的他带着还未来得及擦拭的血迹望着师尊,有些什么东西拨开层层雾霭,逐渐显露。
斩尽天下邪魔,护玄青门安宁。这句话从那天开始,如同符咒一般,刻进了他的神魂深处。
无休止的修炼,除魔,循环往复。
沈决的意识恍惚了一瞬,梦里的场景变换,他看到了师尊仙逝前的那一天。
“徒儿,后山的封魔金印即将被那魔头冲破,到时整个玄青门怕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我走后你要尽早突破无情剑决第八层,将那魔头斩于剑下。”
“徒儿遵命。”沈决看见成年后的自己,不带任何情绪,冰冷的应下。
原来自己当时竟是这副神情吗?他自己都忘了。
“这些年,你可曾怨过我。”他听见师尊这样问道。
有什么可怨的呢?
不过是被师尊培养成了一柄随时可以为宗门出生入死的利剑罢了,他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反正他从来不知道要为什么而活。他的生命里原本就只有修炼和师尊的命令罢了。
如今师尊大限将至,他没有爱更没有恨,只是胸口有些闷闷的,多余的情绪便再没有了。
“弟子不怨。”他听见那时的自己这样回答。
师尊望着他如寒冰一般冷冽的神情,老泪纵横,口中不停的喃喃着是他错了,之后便郁郁而终。
梦中的场景再次变换,十里红妆,鸾凤花轿,成对的喜烛,还有安静顶着红盖头坐在喜床边的温宁雪。
他看见“自己”挑开她的盖头,带着不属于他的温情。她娇羞,他体贴。
日升月落,时光流转,像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样,他们幸福和乐,子孙绕膝,宛如一对寻常夫妻。
他知,那不是自己,也不可能是自己。
沈决最后看了一眼,决然的用指尖的那道灵力划破了梦境。梦中的“自己”和温宁雪被割裂成两幅画面,逐渐化为泡影,消失不见。
沈决睁开双眼,醒了过来。
他有自己的路,一条不应该为了某个人而动摇的路。
他掐了个凝神决,天色尚早,他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静心打坐。
识海里适时传来宗门的传音入密。
“小七,你要的东西我都替你找齐了!可累死老子了!”那声音粗犷中带着一丝不拘小节,正是玄青门的二长老白烈。
“多谢。”沈决淡漠道。
“这就完了啊?你小子越来越没人味儿了,亏得我为了你这些东西上山下海,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你就给我俩字儿,你什么意思?你...”
话没来得及说完,沈决便单方面的拒绝了和白烈的神识沟通。
他起身,抚了抚归一剑,将它背在背后。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身为“东风”的温宁雪睡得正酣,一夜无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被日光晒的有些不舒服,揉了揉眼睛,想着今天要教银珠做些什么绣样,待她看清周围的景致时,整个人目瞪口呆。
周围的陈设,是碧云阁没错,只是院墙却没了踪影,只剩一间屋子,孤零零的在群山环绕之间,诡异的要命。
温宁雪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一个吃痛,才敢确定她并不是在做梦。她一打眼才发现,自己竟是连人带床被挪到了外头的雪地里,周围有个圆圈一样的东西,她认得这东西,是沈决的结界。
说好三日之后陪他出城,就是这样出的?连宅子带人一起搬到目的地?
温宁雪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仔细想一下,这也确实是沈决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尝试去触碰结界的边缘,毕竟上次就吃了大亏,这次她学聪明了。
出乎温宁雪意料的是,这次的结界触感像软糯的年糕,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将她弹远。她这才放心的拍了拍胸口,穿好鞋袜慢悠悠的走了出来。
四周都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脉,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一身里衣显得更加突兀。
“阿嚏!”温宁雪打了个喷嚏。
出了结界之后才意识到外头冷的让人发抖,她三步并作两步,决定先不管沈决在搞什么鬼,回去加两件衣服再说。
她挑了一件白色的绣花短袄,想了想,穿了一条正红色的织金马面裙,简单梳洗了一下准备去寻沈决,正巧听见了门外两人的对话。
“糟了,她人呢?”顾吟霜见结界里没了人影,焦急的问道。
沈决眉头一皱,风雪太大,地上的脚印早就被雪覆盖掉了,她□□凡胎,还能去哪儿?
顾吟霜盯着不远处的结界,扭头看了一眼沈决,质问道:“她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走得出你的结界?阿决,你莫不是心软了吧!”
他摇了摇头,神色淡漠:“你别忘了她戴着那皎月鲛珠,那东西是鲛人族至宝,破我一个随手设的结界,不稀奇。”
顾吟霜闻言松了口气,展颜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心软的,这才是我认识的沈决。还好...”
还好他没有心软,她就知道,他没有对温宁雪动情。
她话锋一转:“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把她找回来,若是没有那皎月鲛珠,你此番渡劫就危险了。”
温宁雪闻言微怔了一下,原来这发簪上的皎月鲛珠,是用来帮沈决渡劫用的。她也听过一些秘闻,据说修士每每要破境,便会迎来雷劫,安然渡过之后修为便可以上升一个境界。然而修为越高,雷劫越重,轻则心魔缠身,重则身陨魂消。
这东西对沈决很重要,这一点,他没有骗她。
温宁雪没有发出声响,竖起耳朵,继续往下听。
“不过九天雷劫而已,挨一道和挨九道也没什么区别,没有那皎月鲛珠引雷,这区区破境之劫我也有把握安然度过。”沈决的回答带着一丝傲慢,若不是破镜劫和道心劫碰在了一起,他也不必如临大敌一般,准备了这么久,还要顾吟霜祭出五彩琉璃护身罩帮忙。
甚至,连极端手段也用上了。
“这话不假,可总归是要先找到她的,否则劫云一到,你来不及杀她证道。”顾吟霜端的是一副神女样子,可杀她证道四个字说的那样轻飘飘,仿佛是在商量捏死一只蚂蚁。
沈决耳力太好,温宁雪呼吸都不敢加重,杀她证道四个字就像是滚烫的烙铁,将她千疮百孔的心脏,烙出了一个血窟窿。
她浑身颤抖,想哭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部传来的阵阵不适感让她几欲作呕。
杀她证道啊,他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温宁雪露出了一个凄美的笑。旧时去茶楼听人说书,常听有修士为踏登仙之路,断情绝爱,更有甚者杀妻证道,以此向天道证明修道决心,得天道认可,得灵力灌注,得成大境界。
她当时只觉荒唐,证道有那么多种方式,为何非要杀妻才能证明决心。若修仙之人都觉得走这种捷径稀松平常,那这仙途,不登也罢。
未曾想,有朝一日,她自己也落到了故事里。
英雄救美是假,娶她为妻是假。就连平时滋生出来的那一星半点的爱意,也是假。
温宁雪幡然醒悟,自己这个所谓的“妻子”,不过是沈决为证道心而选中的“棋子”。
回想起自己缠着沈决娶自己为妻的自己,她觉得她才是最荒唐的那个。
真可笑啊,他甚至没有选,她就巴巴的将自己这颗心,连带着这条命一起送了过去。
她听见屋外的沈决声音毫无起伏的说:“无碍,我能感应到她就在不远处,何况她身子一向娇弱,走不远。”
顾吟霜对此表示赞同,大雪封山,荒无人烟,她确实不太可能走远。
沈决思索了一会儿,唤出归一剑决定四处去寻一寻,却听面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你们是在找我吗?”她语气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