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上元夜时的动荡,此刻的洛阳城如沉在梦乡一般安稳平静, 纪长清各处看过一遍,凝着眉头。
若是城中有奇人异士,以她的能力, 应当能看出哪里气息不同,然而此刻到处都是风平浪静,这情形要么是没有,要么就是那些人修为深厚, 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
若是后者, 那就棘手得多。
贺兰浑站在屋脊上冲她招手:“怎么样?”
纪长清轻轻在他身边落下:“没发现异常。”
贺兰浑并不怎么意外,李瀛这次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若想撕开一条口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伸臂揽住她的腰:“走吧, 咱们先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风声骤然响亮,纪长清拉起他, 踏上了星辰失。
剑行如飞, 向着夜色中幽沉沉一条的洛水而去, 贺兰浑紧紧揽住她, 满心里都是些胡思乱想。
在长安的时候她仿佛很喜欢泡温泉, 可惜洛阳这边的宅子里没有温泉水,不过浴房足够大, 多烧些热水倒进池子里也差不了多少, 她赶路辛苦, 泡得筋骨松软了白天再补上一觉, 好好歇歇才是。
之前他与她一起吃过几次饭,她似乎并不挑食,但有几次菜里有菌子,倒是见她夹得多些,家中记得还有上好的猴头菇和松蘑,回去就让厨子泡发了,等她睡完觉起来,正好赶上吃。
她在吃穿方面很是随意,上回给她做的那些新衣总也不见她穿,依旧是一身灰色的旧道袍,不过上次做衣服时还留了几件细丝的里衣在家中,待会儿等她洗完了,就哄着她换上。
等她洗完了,贺兰浑心念一动,忍不住看了眼纪长清。上次在洛阳时,她不肯让他一起洗,可眼下……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日她眼中氤氲的水泽,她被水汽滋润后带着红晕的眉眼,贺兰浑心里痒着,笑意顺着唇边,无声蔓延到眼梢。
风声突然消失,纪长清停住了步子。
贺兰浑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了?”
纪长清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贺兰浑一阵心虚,连忙转移话题,“怎么不走了?”
见她微微抿着嘴唇,并不回答,贺兰浑猛然回过神来:“你又找不到方向了?”
忍不住嗤地一笑,重重将她搂进怀里:“往右边走,看见没?就是那里,亮着几盏红灯的是端门,过了端门过洛水,再往右一拐,第二个坊就是雒滨坊。”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叭一声,在她脸颊上响亮地一吻:“多亏你还有这么个弱点,不然我真是毫无用处啦!”
纪长清推开他:“赶路。”
星辰失重又劈开空气向前飞去,纪长清望着脚下漆黑一片的洛阳城,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白日里还好说,看见熟悉的景致,能找到方向并不很奇怪,可此时到处都是黑鸦鸦的,到处都没什么差别,他是如何分辨出方向来的?
“往前走,对,就是这边,”贺兰浑指着方向,“看见没?那个灰白一长条的就是天津桥。”
那日天津桥上与她同行的情形蓦地出现在眼前,贺兰浑从怀里摸出一个纱布囊:“你看。”
纪长清低眼,黑夜中并不能看清楚是什么,但香味掩不住,陈旧的,淡而暖的香,纪长清心中一动:“是那朵牡丹?”
“道长真聪明。”贺兰浑笑着送在鼻端嗅了嗅,“我给晒成干花了,虽然不中看,可还是挺香的。”
纪长清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幼稚,可又莫名觉得熨帖:“牡丹花多的是。”
“可这朵只有一个,”贺兰浑重又放进怀里,歪了头轻轻跟她额头一碰,“我只要这一个。”
纪长清模糊觉得,他说的不止是花,天色分明比刚才更黑,然而脚底下是泛着淡淡灰白色的天津桥,这方向,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认了。
“往右,”贺兰浑指着不远处一带围墙,“那边就是。”
星辰失很快停住,纪长清望着下面与长安贺兰府相似的红墙琉璃瓦,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明亮富丽的颜色,耳边听见贺兰浑的叫声:“开门!”
仆人们很快迎出来,贺兰浑拉着纪长清大步流星往里走,吩咐道:“备水,开库房,让厨房准备上好的菌子!”
纪长清听他说的三件事,件件都不相干,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卧房在二门内,挑开绣金的软帘,一股龙脑香气扑面而来,暖中带冷,极是清爽,贺兰浑拉着纪长清在榻上坐下,桃花眼弯了起来:“道长刚才让我以后不要离开你,那么今儿,就得委屈道长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了。”
纪长清点头,见他身子一低,越过她往后面架上取东西,纪长清顺着看过去,见他拿下两个又大又软的蒲团:“我特意给你做的,你看看好不好。”
纪长清摸了下,又轻又软,如同云团一般,贺兰浑语声轻柔:“我看你夜里时常只是打坐,这个暖和也软和,比平常那些舒服些。”
其实她并不见得每夜都要打坐,只是那些日子跟他一处过夜,睡着不方便而已,然而他这么有心,纪长清便也不肯说破:“这个很好。”
贺兰浑嘿嘿一笑:“累了一天了,今晚上不打坐,如何?”
纪长清点头,见他眼中喜色一亮,趁势又凑过来:“待会儿等热水烧好了,你去泡个澡吧。”
他外袍被火焰烧毁,此时只穿着中衣,纪长清看见衣襟上有几个烧焦的小洞,又看见领口上的衣钮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露出一小片麦色的胸膛,男人灼热的气息包裹上来,混着龙脑的冷香,一时说不清是热还是凉。
贺兰浑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低低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好看吗?要不要摸一摸?结实得很呢。”
他抓着她的手往领口去,纪长清的指腹碰到了他的皮肤,很热,很紧,他低着头抬着眉,呼吸拂在她脸颊上:“待会儿洗澡的时候……”
“郎君,”仆从在门外轻声回禀,“水备好了。”
“走!”贺兰浑几乎是一跃而起,紧紧抓着纪长清的手,“洗澡去!”
浴房距离卧房不远,碧玉砌成的浴池中水汽蒸腾,贺兰浑拉着纪长清踏着白玉铺出的地面走到近前,还没开口,心里已经扑通扑通乱跳起来:“道长。”
纪长清抬眼:“怎么?”
“我帮你擦背,好不好?”贺兰浑瞧着她,此刻图穷匕见,不知怎么的反而有点心虚,连忙又添了一句,“待会儿我也让你给我擦,如何?”
见她眼梢一撩,嫣红的唇翘起一点:“不必。”
贺兰浑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响,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顶传出,刹那便到了脚心,她是在笑?
一股轻柔劲力轻轻推着他送出门外,门关了,贺兰浑突然回过神来,连忙扑过去耳朵贴在门板上,屋里安安静静,一丝儿声音也听不见,想来她又用了什么法术掩盖了声音。
心脏肿胀着,两条腿酥麻着,贺兰浑顺势往地上一坐,回味着方才那如昙花一现的笑,觉得脑袋更晕了。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子。
他要怎么做,才能时时看见她笑?
贺兰浑靠着门板,思绪飘忽着,老半天落不到实地。她在笑什么?看破了他的企图,笑他心急么?可这种时候,哪个男人不心急。
屋里静悄悄的,全然听不见她在做什么,贺兰浑只觉得心里的痒痒越来越难耐,正在难熬时,门开了,露出她带着水泽的脸。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抓住她的手正要说话,天际突然传来急急的叫声:“阿师!”
第77章
“师祖的遗体烧毁了, ”青芙红着一双眼,声音沙哑,脸上还带着未曾擦干净的烟灰, 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狼狈,“是天火,我用了许多法子都灭不掉。”
她扑通一声跪下来:“都是我没用, 阿师……”
一股柔和劲力轻轻将她托起,青芙抬眼,看见纪长清苍白的脸,她的唇失掉了血色, 抿得紧紧的, 她怔怔地站着,没有回应没有喜怒, 整个人就像一尊白玉的雕塑,一丝生气也没有。
青芙从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心里害怕到了极点:“阿师……”
听见贺兰浑低低的声音:“你先退下。”
青芙茫然抬头,见他长臂一伸,紧紧搂住纪长清, 手掌又在她后心上轻轻抚着:“道长。”
片刻后, 纪长清推开了他。
疾风突然卷起, 合着天际透出的微红晨曦, 纪长清驾着风, 急急向骊山方向飞去。
空白的头脑中到此时才慢慢抓住一些凌乱的思绪,师父的遗体烧毁了, 是天火。
天火有两种, 一种从天而降, 人畜草木, 遇之皆会烧成灰烬,俗世之人将之称作为天罚,而另一种,却是针对与道门中人的,亦是历劫的一种,修道之人受天火焚烧,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师父,就这样从世上消失了,一丁点儿痕迹也没有。
初春的风刮在脸上,粗糙得发着疼,纪长清在迟钝的痛感过后,慢慢生出一丝凉意。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
她离开,贺兰浑遇险,师父的遗体被天火焚烧。一步踩着一步,不早不晚,丝毫不差。
纪长清停步,转身,向来处掠去。
她很快看见了贺兰浑,催马狂奔在空旷的大街上,马蹄声响起又落下,他在找她。
纪长清轻轻落在他面前。
乌骓在疾驰中猛然停住,贺兰浑一跃而下,用力搂住了她:“道长。”
不知怎的,纪长清突然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意思,轻声道:“我没事。”
她是修道之人,原比普通人更明白生老病死无法抗拒的道理,况且此时,有许多事远比伤悲重要。
纪长清道:“你将宫里的事细说一遍。”
贺兰浑看了眼四周,大街上影影绰绰,赶着晨鼓出门的人正陆续从家里出来,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况且她刺死心情激荡,也不是说话的时机。
抱起她往马背上一放,跟着也翻身上马,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咱们回去再说。”
纪长清靠在他怀里,她从不曾尝试过这样,这种依靠和信赖的姿势让她觉得怪异又隐隐有种安心,马儿快快走着,贺兰浑的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肢,声音低沉:“回去先睡一觉,就算有天大的事也等醒了再说。”
这半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神经紧绷着,因为紧张反而不觉得疲累,但纪长清还是点了头。
“乖。”后颈上落下轻轻一吻,他低着头,嘴唇擦过时,像轻柔的风。
这个乖字极其陌生,便是她很小的时候,也从不曾有人对她这么说过,连纪宋也不曾。
她好像从生下来就沉稳冷静,从不曾有过孩童天真懵懂的时候,纪长清突然想起赵凤台的话,你真觉得你是凡人吗?
“别想了,你太累了。”后颈上又落下一吻,贺兰浑两只手从她腰间穿过去握着缰绳,下巴虚虚搁在她肩头,“听我的话,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咱们再商量。”
纪长清转过脸,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眸:“好。”
两个时辰后。
纪长清睁开眼睛,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前加了深色丝绒帘幕,此时屋里的光线暗得很,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儿声音,所以这一觉,她睡得极是安稳。
纪长清起身下床,立刻听见贺兰浑的声音:“醒了?”
纪长清循着声音看过去,角落里一个黑影呼一下坐起来,揉了揉头发:“睡得怎么样?”
她睡下时分明他分明出去了,什么时候溜进来的?纪长清觉得意外,又突然想到,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溜进来,如今她对他,还真是与众不同。
帘幕的一角被他打起,透进来的阳光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他懒洋洋地靠着墙,伸手一拉,将她搂进怀里:“饿不饿?饭已经备下了,先去吃饭吧?”
纪长清并不饿,问道:“太子招揽了什么人?”
贺兰浑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看她,她神色平静,最初的震惊痛苦看样子已经过去了,贺兰浑放下了心,抓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连皇后也没查到都有哪些人,这次太子做得很机密,这不像是他的作风,我怀疑太子背后有高人指点。”
纪长清思忖着,朝堂之争,笼络玄门中人有什么用?这些人离权力最远,根本说不上话,即使是要用歪门邪道来对付武皇后,可武皇后身边有张公远,况且她身负龙气,也不怕这些。
又听贺兰浑说道:“这两天我查了查,太子妃母家几个关系密切的将官似乎有些不对头,大约太子想要笼络他们。”
拉拢朝臣,这才是惯常的做法,如此一来,反而更显得那些玄门人的怪异。纪长清问道:“既然已经联络了朝臣,还有什么必要再去笼络玄门中人?”
贺兰浑心中一动,不错,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因着武皇后一开始便点出了李瀛,他先入为主,断定了李瀛是是为了对付武皇后,反而忽略了这其中最不合理的一点:武皇后身负龙气,连吴王妃都奈何不得她,要那些奇人异士又有什么用?
再想想朝堂形势,李瀛既然能拉拢徐敬和张、周两家,至少军权方面有些把握,从上次大业门进谏也能看出李瀛在文官中影响也不小,那么他招徕这些玄门中人,究竟要怎么用?
唰,贺兰浑拉开帘幕:“你先吃饭,我进宫一趟。”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贺兰浑顾不得多说,拔腿向外跑去,纪长清站在窗前,看见他在门外一跃上马,向着紫微城的方向去了。
“青芙,”纪长清唤了一声,“将山上的事情详细跟我说一遍。”
青芙应声而至:“昨夜子时,灵堂屋顶突然裂开,一道天火径直落进棺材里……”
纪长清打断了她:“子时?”
“对,子时。”青芙点头,“因为要在子午二时烧纸,所以我一直算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