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颓然倒地,抓住头发哭嚎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给我留下——”
最后出现的是温云软。
缩小版的温云软。
小小的手被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握在手心, 天真无辜的眼睛仍望着渊海之后的故土:
“叔叔, 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去一个好地方, ”那人满足地笑笑, “去一个可以让你成为大英雄、改变两个世界的地方。”
漫长涛声里,温云软终于再次出现在了渊海尽头。
她孤身一人,还是离开时的那副模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面对滔天巨浪,她惊惧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而后毅然决然地便跃入其中。
“有个小孩!”
云层间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
“快点,赶在风暴之前,说不定她还有救。”
一位劲装打扮的修士钻入海中,片刻后,捞出了湿淋淋的温云软:
“咦?”
那人手掌一拂,取下了女孩太阳穴两侧的贴片细细嗅了嗅:
“这是……这是提纯改良后的妖蟒毒素。她是从哪里来的?”
女修抱住温云软,怜爱地摸了摸她湿润的发顶:
“可怜孩子……妖蟒的毒,一定让你吃过不少苦吧……”
李一格头有点疼。
记忆中的真实如镜子一般破碎,她游魂似的飘在半空,先是追着安纳金的身影,穿过一条条长廊、教学楼和无尽星海,而后跟在温云软的身后,进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操着陌生的语言,安抚那个领温云软离开的成年男子:
“哦,不用担心,她潜意识中关于实验开始前的记忆会被封锁。”
“需要多久?”制服男子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不知道,要看给什么类型的梦吧。”
“痛苦的,越痛苦越好,”制服男人毫不犹豫,“从这种天真的人脑中散布恐惧,会比让她开心产出更多的能源。”
白大褂迟疑片刻:“她年纪太小了,万一承受不了……”
“不过是个试验品,纳西索斯,放弃她的是她的母亲,不是你。”制服男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实验成功意味着什么……流芳百世、万众敬仰……你的功绩会被记载在每一颗沉睡但有力的心脏上,会成为人类文明向真理边界开战的战旗!”
“好吧……”
纳西索斯犹疑片刻,开始往贴片上涂药:
“但是艾波,你确定不会大规模使用研究成果的,对吧?我是说,那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哈。”
艾波发出短促的气音,听不出究竟有没有笑意。
纳西索斯抿起唇:“而且安纳金·艾勒蒙……他会同意吗?那毕竟是他爱人的家乡。”
“我太了解他了,”艾波自信而轻蔑地笑,“这个人掌控欲强,缺乏安全感,稍加擅动,就会头脑发热,自以为是地牺牲一切来挽回他的爱人……”
“但……”
“你想说什么?”
纳西索斯忧心忡忡道:
“但神话的启示……”
“够了!”艾波提高音量,“别跟我扯爱尔兰人那套!什么黑艾波禁止进入国度,白艾波输给艾勒蒙。我告诉你纳西索斯,艾勒蒙成为国王,那是神话里的故事,而我——现实中的艾波——会战胜这个自以为是的对手、成为无尽宇宙之王。”
“但愿你不会被困在果壳之中。”
纳西索斯喃喃说完,将贴片粘在了女孩太阳穴两侧。
梦境开始扭曲,平整下来之后,就是炎热的午后。
娇小的女孩站在大门前,领路的是李一格再熟悉不过的“妈妈”。
那些叫“一格”的声音统统被套上重叠回响,唯一清晰有力的,是那声“阿软”。
“阿软,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姐姐了。”
李一格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看完了?”
她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曾经频频出现在其它梦境里,如今却和她面对面说起了话:
“我是你。”
李一格一愣:“啊?”
“嗯……也不完全是。”
女人笑笑:
“我是神,你是人。”
虽然没有什么优越感,但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还是让李一格有点不适。
“好吧,看来我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女人抿唇,生疏地做了个小鬼脸:
“不过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否则也不会有你。”
这话说得更怪了。
李一格一头雾水。
“总之……事情大概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两个世界和平交流之后,爆发冲突,然后出现了一方对另一方的压迫……”
“等一下,”李一格适时地补上了对话中的空白,“所以你既然是神,为什么有做不到的事情呢?”
女人顿了顿,笑着说:“因为我是神,所以不能干预事件进展。神是世界的意志,科技的提升和社会的安定对世界而言是善好,因而我若是出手干预,便有悖于天道。”
她解释道:
“但你不一样,你虽然有神格,却并无神的身份,是以可以踩在规则的边缘线上,替我拯救这些人。
“我背着天道筹谋了很久,如何稳住异世之人、如何转世、如何让你成为人、如何让你在危险来临前苏醒……
“我知道书院的生活对你来说很痛苦,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其它的真实,可以这么快速地让一个人成为一个人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也通过少阴拿到了安纳金求学期间的记忆。在进入书院之前,你都是在安纳金的记忆里生活的。”
李一格默了默,问:“书院是温云软的记忆。”
“对,”女人点头,“她被带走的时候,我还是神,所以可以与她同感。那个什么系统,也不过是我自己塞进去的道具,让你的大脑不至于因为冲突的记忆罢工。”
李一格“嗯”了一声,场面冷寂下来。
安静片刻后,女人不大熟练地问道:
“嗯……最近过得怎么样?”
李一格答:“还行。”
“唔……你的修为是随着神格解锁提升的,雷劫很厉害吧?”
“还好。”
女人有些手足无措,却还是说了下去:
“一旦我变成人,天道就无法用规则来约束我,所以它会用尽一切合理的手段,将你……回收。”
“……嗯。”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李一格答:“不知道说什么。”
这感觉就相当于活到十八岁,突然来了个人跟你讲:
嘿,朋友,你之前的生活都是别人的,经历都是虚假的,你以为真实的世界也只是有心人利用道具编织出的一场恶毒的梦。
她能说什么?
她可以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难道面前的这个人可以回答吗?
她想知道自己是谁,想知道什么是真实,想知道什么才是构成“李一格”这个人的叙事的根基。
对面的这个女人,显然回答不了。
她只知道流水账似的跟李一格说明前情,却完全不知李一格此刻究竟为了什么迷茫,又为了什么痛苦。
说不定在她看来,突然发现自己是某个世界唯一的神,还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可李一格不这样觉得。
这场对话把她的人格和灵魂,都从根本上击垮了。
如果经历是虚假的,信念是虚假的,选择也是虚假的,那她这个人还是真实的吗?
真的有人能通过虚构的故事,求得真正的自己吗?
“你……怎么了?”
女人终于意识到了李一格的不对劲:
“我其实一直在旁观。”
她说:“我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人,至少比我招人喜欢。善良,正直,勇敢,坚定,有很多非常好的品质。我相信你拥有这么多令我羡慕的特质,一定能突破曾经束缚过我的局限,做成我想做却不能、也不敢完成的事情。”
女人犹豫片刻,上前拍了拍李一格的肩:
“你还好吗?”
李一格没有回答。
“好吧,如果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那我就先走啦。但是在这之前……”
她比划了半天,局促不安地抱住了李一格:
“谢谢你……
“也对不起。”
她旁观过太多李一格独自崩溃的瞬间,这个拥抱,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如果见到那个脆弱的自己,就抱一抱她吧。
“我走啦。”
梦境淡去,李一格睁开双眼,雾气朦胧中,映出温云软轻蔑的笑:
“正因为是手足相残,才不能趁人之危、用下三滥的手段吧。
“三十六,你可真给九霄宗丢人。”
第130章 庄周梦蝶
李一格用力眨了眨眼, 思想浮萍似的漂浮在半空,尚未从对话的冲击中醒转过来。
发现她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还是三十六。
他颇为得意地轻笑一声, 双棍交叉在二人头顶,释放出可怖的威压:
“她现在醒了,动手吧。”
温云软抿唇, 正要反唇相讥,穹顶却猛地一震。
三十六表情一冷,收起扩音符,举起传音玉牌问:
“什么东西在攻击防护罩?”
下一秒, 进攻的东西就劈开穹顶, 露出了它狰狞的本来面目。
——天雷!
还是熟悉的九十九道天雷!
每一道天雷半径都足有两米,带着摧枯拉朽之势贯穿下来, 顷刻间就把整个穹顶轰成了粉碎。
“李一格!李一格!”
温云软叫了两声,没得到回答, 狼狈不堪地抱着李一格躲开天雷中心,撑起脆弱的灵气罩,枕山栖谷拼了命地在外面护着, 却也仅仅替她们挡下了第一波天雷。
脚上的镣铐被雷尾扫中, 暴露在防护外的部分悉数化为齑粉。
温云软骂骂咧咧地收剑, 想带李一格离开, 李一格却倒在地上没动。
“你醒醒, 李一格?李一格?”
温云软抓了把头发。
她刚刚筑基,还不会御剑, 更别提带人跃上那么高的平台。
李一格要是配合一点, 稍微给她输送一点灵力保证续航, 她还有一搏的机会, 可现在……
“锵!”
枕山栖谷隔开长短双棍,雷霆万钧下,三十六揭开面罩,狞笑着下了死手:
“关于我的过去……你们知道的太多了……”
温云软打不过他,又带着一个李一格,只能狼狈不堪地闪避:
“知道了又怎么样?九霄宗那么多人知道你的过去,难道你要把他们都杀了吗?”
三十六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停手仰天大笑:
“哈哈,你以为九霄宗的那些蝼蚁,就能逃得过了吗?我们光明圣军在这里潜伏了这么久,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你们一网打尽!”
“是吗?”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三十六说完,才意识到刚才答话的是个男声,并非温云软。
顾洗江提剑而来,笑眯眯地掐起兰花指,虚虚一点,三十六就痛呼出声。
“你以为你们这些蝼蚁,就能逃得过了吗?”
熔岩之上,粉裙翻飞。
顾洗江身后“刷刷”飞出一片长短双棍,分作两股,一股用以抵挡头顶的天雷,一股则蜂拥而上、向三十六袭去。
第一根短棍擦着三十六的脸侧掠过,他失声尖叫:
“这是十七的本命法宝!这是十七的本命法宝!”
顾洗江目露赞许之色:
“看来你和自己的战友,关系还是挺密切的。”
“战、战友?”
“哦……”
顾洗江玩弄了一下手指,拖长音调,故作疑惑地反问:
“刑恩堂弟子都是你这种失忆的魔修卧底,难道你不知道吗?”
三十六瞳孔骤缩:“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做作地掩唇笑道:“三十六啊,不然你以为为师是以何种标准选拔弟子的呢?”
苍白电光下,顾洗江艳丽而阴森地笑笑:
“留你们活这么久……也不过是废物利用罢了。”
三十六大惊,心神失守,立马就露了破绽。
一声闷响后,两根长短棍自他手中飞脱,汇合进黑与白的蜂群里。
“她怎么样了?”
顾洗江停在温云软身侧,意外挑眉:“竟然渡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