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得爽快,等下就后悔。
李一格扶着窗框,很想穿回几分钟之前,把那个说“也好”的自己痛打一顿。
——三十楼!
旗幡停在窗外,与窗框尚有一拃宽的距离。
看着底下蚂蚁似的行人,李一格都感觉自己衣袍钻风,不免打个哆嗦,裹紧了领口。
怒堂主误读了她的行为,贴心提议:
“您若怕我们对您的师兄和师姐不利,不如我先上,再请他们二位上去,您最后,您觉得……”
“也、也好。”
李一格就坡下驴,利索地把最佳观景点让了出去。
怒堂主上了。
宋惊木拍拍师弟师妹的肩,紧随其后。
周子猷犹豫片刻,看看怂唧唧的李一格,冲她龇了龇牙,也上了。
“客人?”
怒堂主伸出一截苍白的小臂:“请吧。”
李一格头晕目眩,第一次发现自己恐高。
下面几十层的帷幔肆意飘荡,将楼中燃着的清淡香气送往冰凉墨色里,合着晚风飘向浮琅河对岸。
“呵,你果然怕了,”周子猷轻蔑一笑,“也不知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打过这帮灰耗子的。”
旗幡一卷,幸亏有宋惊木拉住,否则他非得顺着滑下去不可。
三十层啊!
一望都看不见底。
楼阁都米粒大小,更不用提往来的行人。
李一格眼睛一闭,壮着胆子迈出一步。
“客人?”
她双手抓紧窗框,身子缩在楼里,只有一条腿探在半空,哆哆嗦嗦地问:
“带哥,您把车停近点儿,成吗?”
第14章 复读达人
如水晚风送来怒堂主的亲切慰问:
“您坐稳了吗?”
李一格:“没有。”
这种对话每五分钟便会发生一次。
即使旗幡已经紧挨着窗户停了,李一格也不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在薄薄一层的旗面上。
——这玩意还在抖呢!!!
“时间快到了,客人。”怒堂主道,“彩鱼灯一亮,上九宗弟子遴选会便会开场。”
李一格:……谢谢,但我再也不会凑什么热闹了。
正犹豫着要以什么姿势把伸出去的jio收回来,她脚脖子就被一只手抓住,向里一塞,紧跟着猛地拔到了窗户外面。
李一格:!!!
“周子猷我杀了你!!!”
三师兄幸灾乐祸:“这可是宋师姐的意思。”
宋惊木疑惑抬眼。
“啊,这遴选大会,归根结底还是残害我正道道友和无辜百姓,师妹就别耽搁时间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宋惊木沉默片刻,解释道:
“我没叫他这么……”
看李一格在旗幡上摔得四脚朝天,她扶额摇头:
“……这么催你。”
“坐好了?”
怒堂主迫不及待地抛出问句,没等回答,就“rou!”的一下发动了他的宝贝大旗,直冲云霄。
这玩意和地面几乎成九十度,宋惊木和周子猷还能靠灵力抓住,李一格就只能双腿盘着旗杆,死死地扯着顺滑布料,祈祷自己不会就这么摔个粉身碎骨。
她明明在“妈妈”的陪同下坐过一次过山车,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怕高呢!
这不合理!!
李一格迎风流泪,抵达齐云楼楼顶时,哭得涕泗横流,再也找不出柔弱可怜小师妹的影子。
怒堂主装没看见,收起旗幡,毫无人权意识地一扫,把三个乘客都拍到了楼顶上去。
李一格:你吗!
她擦擦鼻涕,决定说点什么报复一下:
“你好。”
怒堂主:?
“刚才我们话说了一半。”
“嗯。”
“我说差不多。”
怒堂主唇角微勾:“多谢客人赞许。”
“不,”李一格扬起脸,乖巧地任宋惊木擦净脸,恶狠狠地说,“我说的差不多,是和很好与不好都差不多。”
这话有点绕人,怒堂主一下没能做出反应。
她一字一顿:
“您的口才和车技一样——很、不、好!”
“听见了?”
一道凉飕飕的男声自身后响起:“还不谢罪。”
怒堂主单膝跪地,又向那人行了礼,抽出一柄灰色弯刀,干脆利落地削去了自己的左臂。
吐槽的快乐消散得无影无踪。
李一格闭眼双手合十,勉强自己不去同情跪着的这个修士。
——就是这个人,刚才照死里虐待了她又香又软可可爱爱的大师姐,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轻笑声响起,大宗主温声道:“他已下去准备开场事宜了,姑娘请坐。”
李一格这才睁开眼。
楼顶视野开阔,可将载燕城夜景尽收眼底。
如无群山遮挡,应能越过浮琅河,远眺天长宗。
此处布置得朴素雅致,一张木头小几,几案上隔着一面小旗、一盘生肉和一盏莲花灯。
大宗主箕踞坐于灰布蒲团之上,背靠绘了日出盛景的屏风,左右各陈一半人高的彩色花瓶。
屏风两侧,四名灰袍修士半圆形排开,都戴着遮起大半张脸的兜帽,身形都与怒堂主相仿,唯一能区分他们的,就是胸前的刺绣。
“这是喜、哀、乐、惧四位堂主。”
大宗主摘下面具,以表敬意。
他相貌清俊出尘,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看着不像个鬼修,倒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意思。
和周子猷相比,他更像小说里那些不食人间烟火、胸怀天下大义的剑修:
“先前冒犯了。”
他手一翻,掌心便多出一只流光溢彩的半透明杯盏。
四位堂主收到信号,身影一闪,便照搬了大宗主的桌椅摆设,另加了三副用具。
三人面面相觑,都在等对方先选。
李一格勇过之后,打定主意要夹起尾巴做人,索性瑟瑟缩缩地推了一把周子猷:
“师兄,你说怎么办呀。”
此举顺利为他吸引来了大宗主的关注,想起方才噬魂的痛苦,周子猷眼角抽搐,选在了大宗主的对面落座。
最远的位置被人占了,左右两边倒也没什么区别。
李一格正打算去右边的桌子,胳膊被宋惊木拉住。
她用气音叮嘱:
“小师妹,你修为不高,若是就此落座,怕是不好制衡于他。修士多惯用右手,我坐在那里,或许可以阻挡一二。”
有师姐真好QAQ
李一格感动点头,狗狗祟祟地挪到了大宗主左手边的位置。
习惯了楼顶微弱的光线,李一格才发现齐云楼中间是空的。
屋顶中间四方四正地挖空了一块,贯通至地表,由此可见下方的九十九圈楼梯。
甫一落座,这块空地的四条边上便升起来一面投影幕墙似的东西。
转播设备或许是藏在吊灯里,画面上排满了各类家具陈设简化而成的方块和圆圈。
“可以调。”
大宗主贴心地演示了各种手势操作,画面在他的控制之下任意缩放、变化角度,看得李一格有点头晕。
趁她不大清醒,那人开始套话:
“不知小友师从哪派?”
李一格心底冷笑:呵,男人。
不管他表面多么光风霁月,实际上都是最擅长趁火打劫的主儿。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索性大大方方答了:
“九霄宗,昴峰。”
“剑修?”
大宗主眼底一暗,眉头拧起,沉吟片刻,又问:“敢问尊师是……”
“克禋道君。”
大宗主颔首:“原来是生民剑。”
这个名字李一格没听说过,系统也没有弹出提示。
多说多错。
她只能硬着头皮不懂装懂,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剑法不错。”
“不错。”
“我们当年还曾并肩作战过。”
“战友。”
“那些魔人当真厉害。”
“厉害。”
李一格尽职尽责地当着小复读机,察觉到对方迟迟没有说新的内容,犹犹豫豫地鼓了个掌。
大宗主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怎么,我瞧着很吓人吗?怎么如此怕我。”
来了来了!
这可是经典剧情!
所有的小说里,但凡女主落进了什么大魔头手里,都会表现出自己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优良品德。
这种独一无二的出众品质很快就吸引了满心阴暗的大魔头,把对方收为己用,甚至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成为女主的裙下之臣。
呵,小样。
她眨眨眼,轻蔑地瞧了瞧缩成浮窗的系统:这点道行,还想套路她吗?
客座上相貌清丽端庄的少女矜持一笑,缩起脖子,坦坦荡荡地答:
“怕。”
大宗主哽住,哑然失笑:
“无妨,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你。”
闻言,李一格严阵以待,立刻调整进一级战备状态。
——之前做错的决定太多太多,留给她憋屈的剧情可不多了!
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出卖组织,绝不能被狗剧情设计的关怀和温暖收买,绝不会放弃二十万的一毛一分!
“来吧!”
大宗主默了默,问:
“敢问姑娘芳龄几何?”
“四十。”
大宗主点点头:“还小。”
李一格:……
“你师父还好吗?”
“……不太好。”
大宗主挑了挑眉。
“他最近收了个徒弟,姓温,是南月派掌门之女……”
李一格滔滔不绝,从温云软的身世说起,顶着周子猷和宋惊木愈发紧张的眼神,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剧本从头到尾、钜细靡遗地解说了个遍。
“……原来如此,”大宗主抿了口茶,“那放青道君如何?”
李一格跟着闷了茶水,继续当“修奸”:
“顾洗江顾道君现在爱穿粉色的衣裙……”
听完,大宗主点头:“品味还是那么与众不同。”
话锋一转,又问到了给她开后门的掌门:
“李牧野近来如何?”
修奸小李黔驴技穷了。
她到现在都没见过九霄宗掌门,也不曾听人提起过他,哪里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刚还聊得眉飞色舞,那张得吧嘚的小嘴一下就偃旗息鼓了。
见她不说话,宋惊木和周子猷齐齐松了口气:不说话好。
再放任她这么说下去,怕是正道的所有近况都叫那鸡贼的鬼修窃取了去!
长久的静默中,四方的空格中响起引信点燃的声音。
“监控”之中,一条纸扎的七彩鱼灯拖着长长的鱼尾,顺着楼梯缓慢回旋攀升。
一层。
——掌门最近怎么样?
两层。
——嘶,有谁提到过他?
三层。
——好像那天养正道君提过一次?
四层。
——是不是说他不像徇私枉法的人?
五层。
——不对,那天根本就没人提李牧野的事情。
六层。
——完蛋了,要是现在编不出个子丑寅卯,她这当众作修奸、之后众叛亲离的精妙设计岂不是要就此夭折?
七层。
不等她再生杂念,大宗主放下杯盏,踩着莫测步法停在了她桌前。
清冷美人长发勾在肩上,细细甩下一缕,柔和了被夜色硬化的脸部线条:
“李牧野……近况如何?”
李一格信口胡诌:
“掌门近来修为大涨,在正道之中名望越来越高,早已抵达难以企及的层面。”
大宗主一副放了心的模样,温和笑笑,搓了一把修奸狗头:
“看吧。”
彩色鱼灯冲出楼顶,直入云霄。
长长的拖尾在其后摇摆,钻入云层后轰然炸开。
漫天星彩里,李一格清清嗓子,学着电视里走亲戚的那些长舌之人喋喋不休地发问:
“您呢?怎么称呼?今年贵庚?修为怎样?过得如何?可有婚配?子女情况?家住哪里?多少存银?宗门发展?进步空间?父母健康?身体状态?”
十数个问题一连抛出,落进大宗主眼中的两汪深潭里。
星点的火灭尽了,现场直播的“监控”里出现了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修士,他们被人驱赶到一楼正中,辱骂和求饶声被“投影仪”如实地反应到李一格眼前。
“奶奶的,休想让我拜入你们这什么劳什子鬼宗!”
她偷偷打量了一下大宗主的神色:习以为常的平静。
感受到她的视线,他微侧过来,抱歉地笑笑:
“在下上九宗大宗主,道号云池,姓李,名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