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便与生身父母分离的你,却从宗师和卞夫人那里得到了家人的爱护。所以你离开了咸阳的家,得到了蓬莱的家。
然而现如今,你却从这唯一的一次恋情中体会到了此生最大的痛苦。
你并不后悔自己爱上了那个人,你只是……
太过思念他了。
没能从两面宿傩身上获得寄托,无法从他身上得到半分慰藉的你,愈发思念起那个人来。
他和两面宿傩是截然不同的人。
在过去他还活着的时候,与你抵足而眠的无数个夜晚,他总会轻轻地抱着你的身体,贴在你的耳边对你诉说着满怀爱意的言语,那些语言仿佛绢绸一般轻柔地将你包裹。
你在寝具中缩进他的怀里,或是将他拥入你的怀中,那一刻你们仿佛血肉相融,所以自己也是对方的一部分。
但是两面宿傩从来不对你说这种话,他也无法与你心意相通。
他只会紧紧地抱着你,或者嗤笑你那在他看来如萤火般脆弱可怜的恋情。
因为两面宿傩根本就不懂。
你曾摸着他的脸,这张有着四只眼睛的怪异面容。
你对他说:“所以没有人会爱你,而你也不会爱任何人。”
就像你一点也不爱他,而他同样对你没有丝毫爱意。
不知为何想起了这些,你稍稍侧过脸,看着这个躺在你身侧的男人,从他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让你本就无法平静下来的头脑愈发混乱。
两面宿傩的身体热得像是有一团无名的火在熊熊燃烧,和因为疾病缠身而常年手脚冰凉的那个人完全相反。
你想起自己曾抱着他即使深夜也无法暖和起来的身躯,用自己的体温来解除他的寒冷,也曾贴着他的脸颊与他耳鬓厮磨,许下想与他天长地久的心愿。
你爱他胜过世间的一切。
……
……
为了平心静气,你又像还在蓬莱时那样每日诵经了。
但内容却和曾经天差地别。
里梅为你送来酿酒的器皿时,恰逢你正在诵经。
“若有众生,造诸重罪,习行恶法,毁辱贤圣,诽谤正法,当堕无间大地狱中,经无数劫受诸剧苦,诸佛、菩萨、独觉、声闻虽具神通,而不能救……”*
里梅静静地守在门口,等到你的声音停下来,才将东西在你面前放下。
大抵是你今天的状态看起来十分平和,所以他才敢开口同你说话,他问你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如果只是想喝酒的话,现成的更容易获得。
你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酿酒的器皿,而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诵经的声音从你的口中继续涌现出来。
里梅站在那里又看了你一会儿,最终没再说什么,自己离开了。
……
……
以前的时候,你从来不喝酒。在蓬莱时养成的清心寡欲,直到后来遇到了那个人才有所变化,可他的身体过于虚弱,你只见他喝药如喝水。
但两面宿傩却喜欢——他喜欢所有你不喜欢的东西。
两面宿傩盯着你看,因为你今天穿上了许久未穿的十二单衣,隆重得仿佛要去奔赴重要的筵席。
然而当初两面宿傩将这身衣服送给你的时候,你甚至都没有看它一眼。
那张怪异面容上的四只眼睛,看向你的眼神中带着令你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令你想起了你和两面宿傩的初遇,那是你被人精心打扮了许久之后的姿态,和昔日与那个人相遇时的模样全然相反。
两面宿傩伸出手来,你将自己的手指搭在他的掌中,他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你这般说着,不停地为他倒酒,让他多喝几杯。但是两面宿傩却让你也一起,明明也没喝多少,可是你很快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大抵是醉得厉害,你的手也开始颤抖。
胸腔之中的心脏仿若擂鼓般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发烫,这一刻你想起了许多,咸阳、宗师、卞夫人……还有那个人。
你仿佛再一次看到了他以温柔的笑颜注视着你。
你说:“我想复活他。”
在很久以前,你就向两面宿傩坦白过,这就是你唯一的心愿。
为此你愿意做任何事。
“我也曾说过,你的强大远胜于我所见所有术师的总合。”
你深深地注视着两面宿傩,注视着他的皮肤下仿佛虫蠕般的起伏,就像是有什么活物藏在了他的血肉里,随时都要破皮而出。
这并不是普通的酒水,里面掺着大量花粉和花种。酒气遮掩了一部分花香,而你的身上又常年带着这股香味,再加上这是你亲自酿出来的酒,所以有“花”的味道毫不稀奇。
酒气氤氲在你们周身,可你却已经能闻到从两面宿傩身上散发出来的似有若无的花香。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两面宿傩的口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你算计他的事情,有些懒散地倚坐着,半支着脑袋,甚至望向你的眼神都和平日相差无几。
带着几分兴趣,又参杂着些许更难以理解的情绪。
两面宿傩不在意他人的性命,他同样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但你却比他更加在意他的死活。
你不希望他像常人那样死去,或是死在其他的术师手中,他必须要活着,只有这样才能顺遂你的心意。
因为:“死掉的人无法用来培育炼丹的原料,而人的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你说你并不渴求永生,那就总有会死去的时候……”
未等你说完,他又狂声大笑,酣畅淋漓的笑声回荡在周围,仿佛遇到了世间罕见的趣事。
两面宿傩说,你说得很对。
你平静地注视着他,对他说:“既然这样,倒不如成全了我。”
既然他早晚都是要死的,不如成全了你,让你在他身上种下“花”,成为你炼丹的原料。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要想实现死而复生,需要大量高浓度的“气”,然而寻常术师的“气”对你的需求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倘若真这样下去,你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那个人的“复活”。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看上了两面宿傩本身,你本就是为了用他炼丹而来。
……
……
最开始决定要炼药的时候,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多少“气”,你只知道卞夫人炼丹百年未能实现宗师的复活,可涸泽已然是天地间“气”最为充盈的地方。
在蓬莱时你无比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天赋,所有人都说你是世间罕见的修道天才,但来到外面之后,陌生的环境却令你心生迷惘。
你听人说两面宿傩是现今咒术的顶点,便以为他是任何人都不可超越的最强术师,然而逐渐体会到了“咒”的真谛之后,你才明白,原来“咒”和“道”的本源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别。
此世的术师们都如此弱小,能够炼成高品质的“丹”的人类更是屈指可数,所以才会需要两面宿傩的存在,因为这就是世间的“平衡”。
因为有过于强大的诅咒师存在,所以才会有同样强大的咒灵和术师诞生,唯有这样你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得高品质的“原料”。
可两面宿傩终究只是人类,即便你一再拖延,也无法掩盖他逐渐老去的事实。
况且他的强大也远不如你最初的设想。
因此,你要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让他“转生”成为“花”。
不过这并不是可以轻易实现的事情,两面宿傩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诅咒之王”,你对此深以为然。
当那些“花”逐渐从他的皮肤下破出,开始冒出细嫩的绿芽时,你抚摸着他的面庞,看着柔软细长的绿茎从他的眼眶里往外蔓延。
在你触碰到它的瞬间,爱屋及乌,你觉得自己仿佛也对两面宿傩生出了一点点爱意。
你喜不自胜,只觉得双手颤抖得愈发厉害。
然而不过转瞬的光景,那原本生机勃勃地往外生长着的绿芽,却在顷刻间枯萎垂落,丧失活力。
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两面宿傩已经死掉了。
“不要死……”
你紧紧地抓着他的脑袋,几乎是面目狰狞地盯着他。
“别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成全我……”
你终于明白,正是因为他一点也不爱你,所以才不愿意成全你。
……
……
“我恨你。”
你对两面宿傩施以最恶毒的诅咒,诅咒他即便死去也无法获得转生与救赎。
可他对此毫无反应。
因为他已经死了。
你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失声痛哭起来。
第9章
-09-
朝廷再一次派遣了讨伐两面宿傩的队伍,在其中作为核心的则是贺茂家族的家主——贺茂保宪。
在过去,这个家族曾信誓旦旦地向圣上请战,说是必定能成功斩杀两面宿傩,可最后却是以派出去的人无一生还为结局。
现今有人旧事重提,贺茂家也别无他法。
贺茂保宪率领部下们踏入这片山头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诡谲的安静,而且,这里并没有传说中的恐怖与血腥,反而繁茂地生长着巨大的植物。
如人般高大的花朵,绽放出无比艳丽的姿态,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间飞舞。
简直……恍若人间仙境。
可这里是诅咒之王的领域。
越是平静美丽,越是古怪渗人,有人的手臂不慎触碰了巨大的花朵,未过多时,便从那人的手上生长出了细长的绿色的茎。
茎叶以血肉为养分极速生长,花朵在他的肉.体上接连盛放,不消片刻,那人便无法动弹。他那张被生命力旺盛的植物遮掩了大半的脸上,则是不知何时浮现出了沉沦般的古怪笑容。
蝴蝶落在他身上的花朵中,那竟是一只长着人脸的蝴蝶。
如此奇诡而令人心生悚然的地方,令一些心志不坚的阴阳师开始退却。
但与贺茂保宪一同参与这次讨伐的,还有他的师弟,平安京中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他那张如同女子般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似有若无,见到此情此景依旧面不改色。
贺茂保宪看向安倍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晴明……”
“这里的植物有古怪,”晴明也露出了几分思索的神色,“说不定花香闻久了也会出问题。”
这样的话,只能暂且撤退吗?可是他们甚至都没有进入深处,止步于这种地方,传出去未免叫人笑话。
正是犹豫的时候,忽然地面震动,仔细分辨竟如同脚步声——然而什么样的庞然大物,才能制造出这种程度的脚步声呢……
他们很快便知晓了答案。
庞大的生物,长着鱼类的身体,却有人的双脚与三双手臂,那些手臂以僧侣般的姿态合十,上面还挂着念珠。
佛祖、菩萨的脸被放在了巨大的怪物身上,它们脸上浮现出来的并非慈悲,而是惊悚可怕的杀意。
“有罪……”
“罪孽深重者,当堕无间大地狱……”
口吐人言的佛像怪物们,在这古怪的“仙境”中显得格外阴森。
……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你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通过“气”的运转感受到竃神正在活动的你,知晓了有人试图闯入此处的现状。
即便放在平时也不足以令你上心的事情,在此刻你更是无心理会——更何况竃神足以阻挡如同的术师。
回到炼丹的地方,仿佛便已经用尽了你全部的气力,你瘫坐在地上,宣泄过后的情绪只余无尽的空虚。
直到有人闯入了你的居所。
通过对方身上的气息,以及周围“气”的变化,你当即知晓竃神已被对方斩杀。
于是你终于抬起脸看向来人,那是一张……对你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你从他的轮廓间依稀可以看出毫厘与那个人相似的地方,可他给你的感觉却与那个人全无共通之处。
相比于他本身,衣物上的家纹显然更易辨认。
既然是他,那么竃神拦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保宪。”
你意识到了他是谁,在这种时刻见到他,一股复杂而晦涩的情绪涌上心头:“你也长大了啊……”
这一刻,你终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变化。
而在你认出贺茂保宪的同时,有另一个人也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他有着一双和那个人极为相似的,狐狸般狭长美丽的眼睛。
也有着无比温柔、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笑意的神情。
这不禁令你心生恍惚,仿佛又一次看到他朝你伸出了手。
你一时间情难自持,怔怔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
……
贺茂保宪和安倍晴明解决了古怪的庞大生物,在战斗中得以知晓,它们竟都是真正的活物。
并非妖鬼,也不是诅咒,而是其他的、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么这些生物又是从何而来呢?安倍晴明想,这一定和那些巨大的植物、古怪的蝴蝶也存在关联。
于是他们决定继续深入。
心生退却的阴阳师被留在了外围,深入山中的人只有少数,安倍晴明跟在贺茂保宪的身后,他们找到了疑似两面宿傩居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