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早在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里子便已经为我盘好了头发。
现如今早已入冬,夜里的温度急转直下,而以我的身体状况,倘若在夜里打湿了头发,又会有很大的概率头疼或是发热,所以自从出现过一两次这样的情况之后,里子便每次都会为我先将头发盘好。
可巫女大人却是直接披着头发下了水,再加上时不时将下半张脸都埋进水中的举动,导致那头弧度微卷的乌黑长发自她上岸之后便一直在往衣服上滴着水珠。
“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话,哪怕是您,也有可能会因此生病吧?”
我还从未见过巫女大人生病的模样——那会是什么样呢?
一旦想到某个话题,便总会不自觉地延伸下去,这种习惯究竟是好是坏,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倘若只是询问我现在的想法,我自然是不希望巫女大人生病的。
顺手拿起一旁的干帕子,我正打算为巫女大人擦干头发,干燥的帕子擦过湿漉漉的黑发,往下滴落的水珠逐渐减少,但未过多时,我却突然发现巫女大人似乎一直都在注视着我。
面对面坐着的我们,因为擦头发的动作靠得极近,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样子,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有种透过我在回忆着什么的感觉。
这种视线总会时不时令我想起些奇怪的东西。
倘若真的有“转生”,那或许是我曾经的记忆也说不定,毕竟那些,全部都是我未曾经历过的、未曾见到过的、也未曾感受过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
继续低下脑袋为巫女大人擦头发时,我忽然又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和巫女大人没什么关系,但若是仔细想想,便又会有些不太一样的收获。
在我年幼时城中曾来过一位卖药郎,虽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仍记得他的模样——那副模样,哪怕放到现在,也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奇特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那俊秀的面孔上竟画着妖冶的花纹,便如浮世绘中那些艳丽而又浮夸的纹路,不仅外貌如此,连背着的箱子里装的药也多得令人咂舌。
甚至能让人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如何备得了这么多种类的药物?
在种种难以理解的事情里夹杂着的、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便是——那不是位普通的卖药郎。
虽然他本人一直这般自称。
那正是我又生病了的时候,病情来得过分迅猛,以至于连城中的医师们都对我的状况束手无策,甚至颇有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悲戚之感,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请来了曾偶然在街上听说过的那位卖药郎。
那位卖药郎前几日才来到城中,现如今暂居在一家旅店中,听城中的其他人说,他卖出的药物似乎比起城中那些医师们的还要有效。
正因如此,在没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那位不知姓名的卖药郎便来到了城主府中。
我那时候因病情而觉眼前发黑,哪怕睁开眼睛也不太能看清楚他的模样,只有那几道冶丽的花纹在第一面时便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那位不知名的卖药郎从药箱里拿出了不知名的药物,他告知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虽说我的身体不能因此痊愈,却也能够勉强延缓衰败的速度。
这种时候换做其他人恐怕也会对他产生怀疑,毕竟卖药郎不管是来历还是身份都过于神秘,谁也不敢保证他开出的药物究竟会产生什么效果。事后我听里子说,父亲本是不打算将那种东西喂给我的,但母亲却相信了卖药郎的话,亲自喂我服下了药物。
只因为……那位卖药郎说不出药物的名字,却说出了我的病因。
哪怕对于我的病因,他也只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奇怪到根本不足以让他人理解任何东西——
他说:“睦月姬会变成如今这般,是因为‘咒’。”
父亲大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诅咒,他一面辩解着不论是自己还是妻子,亦或者我还是城主府中的其他人,大家都从未做过什么坏事。
……但那些话只说到了一半。
实际上是有过的——对他人做过的不好的事情。
甚至严格来说,也不止是不好的程度,那种事情……足以令人产生怨恨了。
“是……那个侍女吗?”
父亲喃喃自语起来,面色发白地垂下了脑袋,而在我醒过来时,听到的便是这样的问题。
“因为憎恨我们,所以在死后她的怨恨也留在了城主府中,甚至还要来报复我的女儿吗?睦月这一次,是因为她吗?”
父亲大人的表情,这时候着实有些瘆人。
其实他口中的那个“她”,我大抵也已经知晓了。是那个曾让我受了凉生病的侍女,自某一天后便再未出现过的她,结局如何也显而易见。
我下意识看向了卖药郎。
那个年轻而又冶丽的青年似笑非笑般看向父亲,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只是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忽然说:“您醒了,睦月姬。”
话音刚落,父亲也如梦初醒般收敛了面上那些令人不安的表情,换上了平日常见的严肃,却是放柔了声音询问我这时候感觉如何。
“我……”刚一开口,便发现喉咙干涩得过分,只能又闭上了嘴,接过侍女送来的温水抿了两口。
这时候卖药郎又开口解释道:“是‘咒’,而不是‘诅咒’。”
父亲大人不明白其中的差别,这是极寻常的事情,我直觉自己应该能明白的,可仔细想想,记忆中却丝毫没有具体解释的内容。
所以说,“您觉得,什么是‘咒’呢?”
我问他:“您所说的‘咒’,究竟是什么呢?”
闻言卖药郎似乎毫不意外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让整张面孔都变得明朗了几分。
那位面上画着艳丽花纹的卖药郎告诉我:“‘咒’是言语,‘咒’是真名,‘咒’便是您。”
话音落下后四周一片寂静,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我亦是似懂非懂。
不知从哪个角落中倏然冒出来了奇怪的记忆,在神乐铃挥动着响起祭乐之时,我主动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我没能想起来那个名字。
“睦月姬?”
耳畔传来的声音让我猛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才发觉巫女大人在用略带些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您在走神吗?”
我掩饰性换了一边的头发继续擦着:“只是稍微想起了一些事情。”
巫女大人实际上并非喜欢追根问底的人,但这时候她却主动问我:“能为我说说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您不愿意吗?”她问。
巫女大人的声音很轻,但过于靠近的距离却足以让我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有略带凉意的气息擦过耳畔,留下的却是耳朵发烫的窘迫感。
“我……”
第42章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觉得您大抵不会想知道这些小事罢了。”
不过既然巫女大人想要知道,那么告诉她也没有关系。
可在我将年幼时的那场大病,以及那位神秘的卖药郎曾对我说过的话悉数告知巫女大人之后, 巫女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那张昳丽的面孔上露出的表情, 似是担忧又似思虑,但更多的却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无法理解的……该说是怨憎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并非针对我的情绪,而更近于对缠绕在我身上那些挥之不去的、因体弱多病而导致的病气。
在紧蹙着眉头注视着我的同时, 巫女大人又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 却满含着复杂的情绪。
“你觉得痛苦吗?”
我一时间有些不太明白巫女大人问题中的“痛苦”究竟指的是什么,是现在的我?还是指那时的我?
或许都有吧。但是——
我思考了片刻,眨了眨眼反问她:“痛苦什么呢?”
或者换一种说法——我又需要为了什么而感到痛苦呢?
从小时候我便有所察觉, 因我的身体状况所造成的影响, 对我产生的效果其实完全没有多大。
而事实上,其他人大抵也能感受到, 它们对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产生的效果才更加显著——愁眉不展的父亲和忧心忡忡的母亲,无论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所体会到的情绪都远比我深刻。
仿佛连同我未能产生的那些感情,也一并被塞进了他们心中。
“因这具孱弱的身体而产生的痛苦,”巫女大人的声音里满是我听不懂的情绪,将她的嗓音压得喑哑而又低沉:“不能跑也不能跳, 稍微做些什么都会觉得难受, 甚至连在有风和太阳的时候外出这样的小事都需要谨慎斟酌, 哪怕是多走两步都有可能会喘不过气……看到自己被困在这样的身体中,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吗?”
巫女大人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这时候的想法。
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情绪,远比任何时候更加沉重低落——就好像,巫女大人也曾经历过类似或者同样的事情一般。
通常来说也的确是这样,人类只有在经历了同等甚至更甚的痛苦之后,才能对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
但是……
我并没有产生巫女大人所说的那些念头。
“为什么?”
她难以理解般问我,不知何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赤色的眸子里瞳孔竖起。
那是宛如瑰丽的宝石般纯粹而又剔透的色泽,却因眼底的神色而泛起阵阵波纹,甚至变得愈发暗沉。
见到巫女大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解释道:“大概是因为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吧。”
想了想,也只有这种说法更加贴切我的心境。
正因如此,我才未能感受到巫女大人所说的那些东西,也没能与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样,时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忧心。
“不论是身体的健康与否,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情,都不是能靠痛苦和难过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对她说:“况且我也从不觉得您说的那些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您看,巫女大人不也是因为怪疾而不能见到阳光吗?”
闻言巫女大人抿紧了嘴角,下坠的弧度让她整张脸的神色都朝着不悦的方向开始移动了。
我继续说道:“但是巫女大人还是可以在没有太阳的时候出来呀。所以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虽然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但是除去那些事情之外,也还有其他很多可以做的事,所以完全没有到令人无法忍耐的地步。”
巫女大人露出了怔愣的神色,深邃的红瞳里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道:“那如果你连现在能做的这些事情都无法办到了,到了那种时候,也还会这样想吗?”
我想了想,觉得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说得太过肯定似乎也不太好,但以我这时候的想法而言:“既然您问的是现在的我,那么现在的我也可以告诉您,我还是会这样想的。”
“我不明白……”话音未落,巫女大人便已经开口了,她握紧了手掌,发白的指节按在木质的地板上,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
“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明白。”
瞥见她握拳的动作,我将自己的手掌盖在了她的手背上,慢慢揉开了她的拳头——事实上,在我们的手掌相接触的时候,她的力道便已经松卸下来。
我握起她的手掌,不由得笑了起来:“人都会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也会有无法掌控的事情,要想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抓住,这样的想法,才更会给自身带来痛苦。”
闻言巫女大人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低下脑袋,将视线放在我们的手掌上——
她将自己的手指慢慢地从我的指缝中穿插过去,十指交握后收紧了手掌。
虚无的声音遥遥而至,便像是穿过了层层隔阂,最后还是落入了我的耳中。
巫女说:“所以……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这并非提问,倒更像是某种感慨,仿佛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巫女大人的唇边竟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虽说我并不知道巫女大人究竟想明白了什么,但看她现在的样子——
一定,是很好的事情吧。
*
当天晚上我睡在了巫女大人的房间里。
在我为巫女大人擦干了头发之后,我们从温泉回到了她的房间,在门口时我吩咐了里子将我的寝具搬到巫女大人的的房间来铺好。
而在我们一起去我的房间里取完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再一起前往巫女大人的房间时,拉开障门看到的便是两副已经铺好、摆在一起的寝具。
氤氲在房中的烛光柔和了巫女大人的五官,或许也有因眼神的变化而产生的影响在其中,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模样,让我觉得,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甚至在发现我一直在注视着她的时候,巫女大人还会朝着我翘起细微的弧度,似是安抚般温柔得过分。
我不愿打破这份少有的亲密氛围,便什么话也没说,只有角落中炭火的微光映红了黑暗的夹脚,释放暖意的木炭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原本在温泉中沁入的暖意,早在廊间又被寒风吹走了大半,我早在进来后便自己缩进了寝具内,又拢上了厚厚的被子,但穿着同样单薄的巫女大人却仍坐在榻榻米上,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立刻睡觉的意思。
我靠在枕头上望向正襟危坐的巫女大人,忍不住出声打破了这时候的安静:“您还不睡吗?”
闻言巫女低下脑袋看了我一眼:“您先睡吧,我……”
“我不能和您一起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