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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过来时,天色似乎又暗了许多——大抵是临近黄昏了。
约莫是巫女大人将我送回了房间吧,睁开眼睛我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之前的和室内了。
就在我估量着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远远传来的喧闹声。那其中似乎夹杂着人群杂乱的脚步与短促的尖叫,又像是什么东西坍塌砸落在地面上……
不是地震,因为我的房间没有感受到那样的震动。
按理来说城主府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声音才对,就在我对此感到意外,张开嘴开始喊起里子的名字,想要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却发现在我唤了数声之后,仍没有得到半句回应。
“里子?”
我一面掀开被子,一面将外衣披在身上,刚睡醒所导致的头昏脑涨仍未完全褪去,却已经比方才睡着前的情况好上许多。
在仍是没有人回应我的情况下,我自己拉开了障门。
一开门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划而来时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四处见不到半个人影,只有远远传来的什么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我皱起了眉头,忽然望见对面的障门被人拉开,穿着黑色唐衣的巫女大人站在门口,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分明一开始还被不知为何发出的奇怪声音所困扰着,但在见到巫女大人的时候,我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安心的感觉。
本以为巫女大人既然拉开了障门,那么下一步肯定是从她的房间走来我这边,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仍安静地站在自己的房门口——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动作也没有做。
仿佛是在思考或是等待着什么一般,巫女大人用那双梅红色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我。
于是我主动踏出了房门,穿过檐廊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问她:“您在看什么呢?”
闻言巫女大人抬起了脸望向庭院外的地方,“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望去的方向,其实正是产生声音的方向:“那您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吗?里子又去哪里了呢?我刚才醒过来叫了她好多声也没有人回答。”
就在我说完这话不到半秒,便忽然有什么东西自空中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庭院中厚重的积雪上,划下一条极长的痕迹。
然而再仔细一看,却会发现——
“父亲大人?”
那狼狈地在雪地上翻滚着的,赫然是昨日才与我见过面的父亲大人。
他的衣裳此刻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了许多,在裂开的缝隙上可以看到深红色的血迹,因为在雪地上擦行了一段距离的缘故,身上满是白色的雪粒。
我惊讶地看着父亲大人从雪地上爬起来,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本该十分普通的手指这时候却变得指甲尖利,不正常地比平时大了好几倍,甚至整个人都变得像是某种野兽般龇牙咧嘴。
就在他从雪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又有一道人影从围墙上跳了过来,黑色的羽织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道人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雪地上,也是极为眼熟的身影。
“远山先生?”
穿着黑色羽织的剑士早已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那锋利的刀剑正指着父亲大人,他的表情极为凝重,眼神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父亲大人,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也没有移开视线。
“睦月姬,我知道您现在肯定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安全起见,还是请您先和巫女大人一起离开这里,等我处理完之后再去找你们。”
他的语气十分冷静,言辞间尽是在为我们考虑。
其实早在闻到父亲大人身上传来的味道时,我便已经能够肯定父亲大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而母亲大人显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在那时候特意来到我的房间里,用强行压下慌乱与恐惧的语气对我说,京都的送信人还未离开。
她那时候便想让我离开了。
但我却没有听她的话,继续留在了城中。
而现在剑士大人也在让我离开。我其实本该听从剑士大人的话,和巫女大人一起离开院子,但是——
在我拉住巫女大人的手,打算带她一起走的时候,却被她拉了回来。
父亲大人表情惊恐地朝着我们的方向喊道:“求您救救我吧!大人!”
那声音里满是恐惧与敬畏。
我的身体不由得有些颤抖,却被巫女大人拢在了怀中,她在我耳旁轻声说:“你在害怕吗?”
我低下了脑袋没有说话。
但剑士大人的声音却变得极为意外,连音量也上升了许多,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冷静的感觉。
“难道你真的是鬼舞辻无惨?”剑士大人显然难以相信:“怎么会,明明身上完全没有‘鬼’的气息,又是女性……”
剑士大人陷入了某种怀疑中,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睦月姬该不会也已经……”
他甚至开始怀疑起了我的身份。
闻言巫女大人在我耳边轻声笑了起来,“睦月姬是人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我抬起脸看了看她的脸,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想要弄明白现在的状况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大家的身份都一目了然——已经变成了食人恶鬼的父亲大人,远道而来为了斩杀鬼而留下的剑士大人,以及……将父亲变成了鬼的巫女大人。
早在巫女大人对剑士露出厌恶的表情,对城中时常有人失踪的事情表现出的漫不经心里,其实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了。
只是我不愿意相信罢了。
或者说,是明知道这些,却还是下意识将那些有可能破坏原本平静生活的念头强行压制下去,让自己不去思考这些。
——是我的错。
如果我早些点明,或许就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了。
局面陷入了诡异的僵持,谁也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大人先开口了。
他朝着我们的方向跑来,“您为什么还不把这个人类……”
话未说完,我便看到了猩红的血迹溅落在白色的雪地上,与那些厚重的积雪融化在一起,伴随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掉落在积雪上的细小声音响起,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那是父亲的头颅。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也很快无力地倒在了雪地上,从脖子上汨汨地涌出血液,未过片刻,父亲大人的身体竟就这样消散在了雪地上。
我的视线内只剩下那片血迹了。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感受不出。
我这时候应该是什么心情的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
而唤醒我的是剑士急促的大喊声。
“快跑!睦月姬!”
他一面叫喊着,一面朝着我这边的巫女大人挥出了刀剑,并非是我的错觉,在那个瞬间,我视线内他的动作竟变得迟缓了许多。
一举一动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其实在以往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早在年幼时见到其他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便能看到他们所做的每一个细节,然后以同样的方式重复着那样的事情。
父亲和母亲曾对此感到极为骄傲,甚至认定我受到了神的眷顾,为我请来拔禊的神官,又请人为我进行了占卜。
但是……没人能卜出任何东西。
哪怕是那些极有名气的神官们,也都是在为我卜算后摇头叹气,什么也不肯多说。
直到某一次,土御门家的阴阳师偶然路过城中,破例为我卜了一卦。
——那是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后人。
或许我还未被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放弃的原因也正在于那次卜算的结果,我本人并不知晓那位土御门家的阴阳师对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说了些什么,但他们那时却很高兴。
大抵……是什么很好的结果吧。
现在想到那种事情,更多的却是讽刺。
因为我的缘故,父亲大人被变成了鬼,母亲大人生死未卜,连里子她们都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而之所以会变成现如今这般局面,都是因为我将鬼舞辻无惨留在了城主府中。
不过瞬息之间,剑士大人也死在了我的眼前。
温热的血液甚至溅落在我的脸上,明明没有多高的温度,却仿佛在灼烧着我的面颊一般,刺痛感阵阵传来,令我连呼吸都无法平静了。
在滚烫的瞬间过去后,寒风又带走了所有的温度,留下的只有冰冷湿润的触感。
清脆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是剑士大人的长刀掉落在了我的身边。
这时候的巫女大人,她的身形在我面前发生了变化,原本与我相仿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改变,面容的轮廓与五官也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她”变成了“他”。
仿佛是在刻意嘲讽着那时候剑士大人因她是女性,而那个能将人类变成鬼的鬼舞辻无惨是男性这一理由,而对她减轻了警惕与怀疑这样的做法一般。
她在我面前变成了男性的模样。
我忽然又想起了巫女大人曾对我说过的话,她那时问我对那些失踪的人产生的看法,会不会因为他们的家人感到悲伤而同样地悲伤。
我那时候的回答是不会。
但现在并不是其他人失去了家人,这样的事情正发生在我的身上。
鬼舞辻无惨……亲手杀死了父亲大人。
并且在我的面前,将前来追杀鬼之行踪的鬼杀队的水柱也一并杀掉了。
第48章
虽说并未见过鬼杀队中的其他人, 但远山大人给我留下的印象, 其实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为了本该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努力,为了保护素不相识的人而战斗, 为了追查鬼的行踪, 而来到了城中。
我们仅仅相处了数日,我却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些我从未拥有过的坚定信念——和什么目标也没有, 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也不过分的我相比,他所拥有的感情,便如同太阳般耀眼灼目。
那正是支撑着他前进的、是融入骨血中的存在的意义。
但现如今我所看到的却只有他的尸体。
已经失去温度, 被细雪所覆盖, 连完整都称不上的……毫无生机的躯体。
视线内白茫茫的积雪中突兀地斑驳着猩红的血色, 脑海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混乱思绪,从脚底开始升起刺骨的寒意, 仿佛在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牙关不停地打着寒战, 口腔内似乎也弥漫起了铁锈般的血腥,四周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怪异安静。
我不知道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表情究竟如何,但想必我此刻的脸色必定是极为可怖狰狞的丑陋模样。
……不是。
不知为何, 我抬起了手掌放在自己脸上, 我这时才发觉——我的表情其实很平静。
别说狰狞可怖, 就连咬牙切齿都算不上。
甚至可以说, 是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神色。
只是脑袋里承载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东西, 以至于我甚至无法抬起脸来,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把掉落在我身边的长刀上, 紧紧地注视着它, 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那些人类很烦。”
有谁开口说话了。突兀地打破了维持许久的诡异安静,落在耳中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那分明不是我熟悉的女性的声音,但在它响起的时候,我却有种几乎要落泪的冲动。
与那道声音一同产生的,是心底里的异样熟悉——宛如听到过千万遍一般,当它从鬼舞辻无惨的口中响起的那一刻,我便止不住地发抖。
“你也觉得受够了吧?”
他说:“仗着所谓父母的身份,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你掌控在手中,想让你怎样你就必须要怎样,不管是平时的小事也好,还是所谓的终身大事也罢,总是在替你做着决定。”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并不知晓这样的念头为何会在他的脑海中产生,也不知晓他要同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无法接受的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人类的大脑往往会无法像平时那般冷静地运转。
但说话的人给了我足够的做出反应的时间。
——我并不觉得有谁很烦。
不管是父亲大人还是母亲大人,他们为我做出的决定,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因为在我看来,是否需要做出这样的改变,根本没有具体的意义。
虽然并不能说喜欢那些东西,但从实际上来说,我也不抗拒接受他们的想法。
但在另一个人看来,却并非如此。
平缓的男声在我面前继续响起,言语间丝毫没有愧疚或是感到罪恶的意味,他似乎只是在陈述着自己的看法,并且认为——我的想法必定也如他那般。
“哪怕不用想也能知道,在他们眼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鬼舞辻无惨说:“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呢,与其想着如何让你去做些什么,倒不如想想应该给你些什么。”
温热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和以往所感受到的白皙柔软的手掌不同,男性时的无惨,他的手掌要比我宽上许多,掌心的触感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但是——这样的感觉,却无端透着熟悉。
就好像在曾经,我们也曾这样十指交握,低声细语地向着对方倾诉衷肠。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到过分的熟悉感与现实所发生的残酷交叠在一起,让我的思绪愈发难以平静。
“睦月姬,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低下脑袋,贴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是你说喜欢我,想要一直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
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并非是对鬼舞辻无惨,而是对那个巫女无惨。
大抵是我一直维持着一言不发的模样,以至于鬼舞辻无惨也有些恼怒了,说话的语气不复开始的温柔,而是带上了明显的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