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作答,反问:“你为什么不问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赫尔墨斯沉默了片刻,有点生硬地说道:“我不想知道。”顿了顿,他又补充,这次别扭的情绪更露骨,甚至有些刻意:“也不想知道现在你对他是什么感情。”
潘多拉手指攥紧,怀疑的泡泡又在汩汩地涌。
“我最初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他又对我很好,所以我自然对他生出爱慕--”
正在为她编发的手僵住了。
“你没说不想听我以前对他是什么感情,”她艰难地向后转了一点点,赫尔墨斯适时松手,没扯到她的头发,她便与他坦然面对面,“不过也对,以前的事你大概更加不想听?”
少年的绿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刚才萦绕不去的异样氛围陡然间消散不见。他勾唇轻笑,兴味盎然地挑眉应战:“那你继续。”
这反应出乎意料,潘多拉一下子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试探什么,只得转回身去:“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谁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教会我什么是爱,我以为他也爱我,但他让我失望了,我……”她咬住嘴唇,挤出一个笑弧,轻轻呼气:“我被他背弃,大概也因此恨过他。”
在她发间轻柔挪动的手指没有颤抖,也没有突兀停住。
潘多拉没有等来追问。赫尔墨斯好像真的不打算过问她现在对“他”的心绪感受。
少年骨感而有力的手指在她肩头搭了搭:“你想去大地的尽头,那么我就会带你去,那之后你要怎么做我都不会问。我只想珍惜你还在我身边的现在。”他的嘴唇贴上她因为秀发盘起而露出的后颈,略微用力,标记领地似地轻轻咬了一口。
她不禁轻颤着绷直了背脊。
“所以在这段旅程结束之前,不要再提他了。”
语毕,赫尔墨斯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转到她面前,拉着她走出山洞。
第一缕晨曦透过山岭之上的枝桠洒落,温柔地笼罩大地,露水攀附在草叶上,沐浴着暖黄的光照努力闪烁,而后心满意足地消散成薄薄的水雾。赫尔墨斯俯身摘下刚开的一朵无名野花,拈在指间犹豫地转了转:“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编个花环。戴着它不会感觉吃力。”
他似乎已然完全摆脱噩梦的余韵,举止毫无异常。真的是她多心了么?
可另一个念头却浮上心湖水面挥之不去:赫尔墨斯是否还在爱神的金箭影响之下?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少年赫尔墨斯对她突然却明确的爱意,是否都是爱之箭的效果?醒来之后,想办法摆脱厄洛斯的捉弄后,他是否会后悔?
潘多拉将小花从赫尔墨斯手里抽走:“那我也编一个给你戴上。看看谁编的更好看。”
收集着花草,潘多拉的手上很快因为带齿的叶子还有花茎上的刺多出了不少小口子。
“你别动。”赫尔墨斯抓住她的手察看,蹙眉制止她继续,身形一晃。他再次出现时,怀中是一大捧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
潘多拉感觉有些好笑,翻转手掌看了看,撇嘴嘟囔:“划破的小口子也没什么。”
他举起不知什么植物毛茸茸的硕大叶片,朝着她挥了挥,一副要把编花环的活计也独自揽下的架势:“我可不想戴沾了你血的花环。”
三言两语之间,他已经编好了一个精巧的花冠,抬手就轻轻戴到潘多拉头上。他借着早晨的柔光凝视她,显然颇为满意,笑得眼中闪闪发亮。许久,他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将她的模样纳进眼中珍藏。
这眼神无端惹得胸口荡开汹涌的骚动,像有滚烫的泪意在打颤,但哭不出来,于是化作染红耳朵和眼下的热度。潘多拉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偏过头用一根枝条戳他:“你看够了没有?”
他笑嘻嘻地答:“没有。”
她一时语塞。
对方占了优势,愈加肆无忌惮:“谁让你那么好看?”
潘多拉不理他了,快速编了个简单的叶冠扣在赫尔墨斯头上,歪头看了看,又伸手摘下来,往上面缠了许多花枝。她上手之后才发现,赫尔墨斯捧来的这些花叶都少有荆棘花刺。他这过度保护的姿态勾起一些回忆,她不免心情复杂。于是直到赫尔墨斯仿佛头顶了一个迷你花园,她才终于满意地收手。
赫尔墨斯没有抗拒,任由她捉弄,等她笑够了才有些嫌弃地将花冠拿下来看了一眼:“戴着这东西跨越大地,我会被沿途碰见的同胞还有神灵笑话好多年。”
潘多拉转了转眼珠,踮起脚凑近:“那就不要去大地尽头了。”
他怔楞了一下,不由自主追问:“真的?”
她环住他的脖子,主动且热情地含住他的嘴唇应答。
“那就不去了。”他喃喃。
大地的尽头原本就是一个由头。有些话未必要到那种地方才能说。头顶花环散逸的草叶涩味与甜淡的花香互相交织,靠近、触碰、最后在忘情的腾挪间歪斜落地,
和弥漫着不死果香气的那个吻不同,赫尔墨斯扣住她的动作急切,甚至透出一丝无助。潘多拉有些喘不过气,推住他胸膛制止:“骗你的。”
赫尔墨斯迟滞了一下才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好像并不在意。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你是不是被我骗到了?”
他还有些恍惚,绿眸无措地往她的唇上瞟,因此爽快承认:“是。”
潘多拉慢吞吞地舔舐了一下嘴唇,徐徐地重新朝着他贴近,向唇间吹气似地低语:“骗过你一次就有奖励给我,你准备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话语出口同时,他的瞳仁骤缩。
她没有与少年赫尔墨斯做过这样的约定。
“你果然已经醒了。”
潘多拉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徐徐抬眸,迎接他们真正的重逢。
第1卷 第53章
“这梦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少年的身形变得虚浮,眨眼间便拔高变幻为她最熟悉的青年模样,他涩然一笑,精神之海的本貌开始侵蚀梦境的壁障,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拉长,细密的水泡如鱼群游弋而过,带来他轻轻的叹息,“最初就有你陪伴的漫长一生终究是妄想。”
破绽由梦境主人点破,虚妄的假设无法成立,一切开始融化消解。
“赫尔墨斯!”
潘多拉伸手,但幻梦的水波早已载着他远去,沉入更深处。
抬起头,她直面支撑起这假想的灾厄之力碎片。庞大的黑影高高盘踞,仿佛随时会俯冲下来将她拆分入腹,它默然凝视她,眼眸般的一对空洞幽幽地闪烁。
“卡科伊。”
她唤出不幸分灵的名讳。
--小偷之王盗走的部分中包含我反抗的意志,因此我此前只能向你臣服。
代蒙的声音难以用言语描绘,但潘多拉立刻辨认出来,在奥林波斯、在空洞中纠缠质问她的絮絮语声之中,最毒辣、最尖刻的那些都与此刻与她对峙的卡科伊同源。
像巨鸦舒展羽翼,黑影向着潘多拉降落,将她紧紧包裹。
--你也可以不从这个美梦中醒来。
循循善诱地,卡科伊描绘起诱人的图景。
--不幸留下的伤疤无法彻底弥合,即便苏醒,你与他都已然面目全非。然而我可以帮助你们,让你们忘掉所有痛苦与不幸,在梦中真正地再度初次相遇相爱,永远幸福快乐。
--那样不好吗?那是除了在梦中再无可能实现的无上快乐,不是么?
不幸分灵换上从所未有的温和口气,充满好意的问句直抵灵魂深处,叩击她最心头最软弱的创口,揪住那一丝对于往昔的眷恋与对未来的忧惧不放。
--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代替你,我会与诺索伊与珀诺伊合一,帮你从克洛诺斯与众神那里讨回他们亏欠你的旧债。
--在不幸中诞生的可怜孩子,你已经很累了吧?你毋须继续思索意义为何物,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们会成为全新的神明,改写万物的秩序,而你只需要安享本就属于你的幸福日子。
黑影缠绕,所到处仿佛有丝线疯长。在赫尔墨斯的梦中,灾厄之力是本不该出现的“不可能”--不会离开伊利西昂的潘多拉,没有死去的潘多拉,安然老去的潘多拉,没有与他相爱的潘多拉。
而这个梦构建的前提便是最异常的不可能,这个美梦即为卡科伊。
臣服于潘多拉的灾厄之灵在进入梦境后始终沉睡,于是此时此地,未受卡俄斯见证制约的不幸意志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只是编织邪恶的言语,便能够反过来将同胞的主人侵蚀。潘多拉动弹不得,像陷进深而柔软的毛絮中央,发不出声音,连移动嘴唇都困难。卡科伊到处宛若落下一连串温存而冰冷的吻,每一口都汲取着她的抗拒之心,诱哄她遵从劝谏沉沉睡去。
--来,告诉我你的答案。
以黑影遮掩本体所在的不祥之物终于来到她正前方,幻化出手掌,轻轻抬起她的脸颊。
潘多拉双眸微张,怔怔看着几乎与她气息交融的黑影,眼皮沉重地下坠。
“卡科伊,我……”
没有面孔的黑影露出鼓励的微笑。
就在潘多拉将要彻底阖上双眼的那刻,她骤然睁开。
灰色的双眸清明澄澈,无一丝迷茫与恍惚。
“捉到你了,”她狡黠地轻笑,清声回拒,“我不要!”
她的身上生出荆棘般的黑色长刺,瞬间将丝线的桎梏割断!不仅如此,尖刺钉入黑影,将它牢牢固定住,不得脱逃。伸入不幸分灵的尖刺反客为主,贪婪地汲取着灾厄之力,环伺的黑影立刻变得稀薄,源源不断地朝潘多拉倒流。
啊啊啊啊啊--!!卡科伊在嘶叫。
“在卡俄斯我已经给过你一次答案,第二次我还是会这么说。虚妄的幸福与不幸无异,我不想要,我不需要!”
她抬手,收拢五指,一把抓住不甘扭动着的黑影--卡科伊的抗拒之心已经缩小到只有巴掌大小。
“其实你已经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只要你还是不幸,那么你的试炼在我面前终究是徒劳,”潘多拉将黑影拿到面前,轻轻吹了口气,它顿时变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渡鸦幼雏,她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还是这样比较可爱。”
卡科伊还在愤愤嘀咕着什么,但与它不断缩小的体型一样,已经低得无法听清了。
“基雷斯之首、不幸的分灵卡科伊,为我加冕。”
指尖朝掌心合拢,手掌轻巧一翻,黑影消失不见。宽大的黑袍重新包裹住潘多拉,颈间隐隐有珠光闪烁,头顶荆棘暗冕释放而后隐没。她一瞬间穿渡宽广的水波下落,等站定后凝神细看,她站在蜿蜒的白色沙滩上,面前是广阔而汹涌的水波。
如果梦中的大地有尽头,那么就是精神之海的水岸了。
她缓慢地侧首,赫尔墨斯站在数步外。他第一次看见她黑袍戴冠的崭新姿态,失神须臾,不需要她解释好像就明白了其中情由,弯了弯眼角。
潘多拉一步步地朝他走过去,也许是梦中的度量失效,迈出的每一步都像重新跨越他们失散又各自沉睡的岁月,煎熬又漫长。
赫尔墨斯看着她走近,一言不发。在前往卡俄斯的入口关闭前,他也面带这样温存的微笑,有千言万语可以眼神诉说,但他最后选择缄默与等待。
在他的注视下,她陡然生出错觉,仿佛她与往昔别无二致,好像充满疑问空洞的空白时间被一下子抚平填满,仿若前一刻,他们还在那寂静的黑色原野之上。
“赫尔墨斯,你--”有太多疑问,潘多拉反而语塞。
他了然地加深笑弧,拉起她的右手按到胸口。稍作停顿确认她不打算挣脱,他牵引着她的指掌穿过精神躯体的皮肤,直接探入左侧胸膛。
潘多拉骇然抽气,手腕回缩。
赫尔墨斯坚定地拉着她深入,引导她触碰他这副精神之躯的心脏。
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借此他的精神向她全部敞开,感情与回忆的洪流向她扑面涌来,详尽交代她想知晓的、甚至不曾想象的前因后果,冲刷过后,不留任何疑窦。
包括厄洛斯射出的那双金箭与铅箭引发的误会与过错,以及它们最后由他亲手拔除。
包括他对她的所有感情。
包括他与克洛诺斯交易的代价:编织无可抵御的巧言的能力,还有一部分的欺骗权能。他不再能够识破他人的谎言与欺瞒,因而在奥林波斯被她伪装的笑颜骗过,进而在梦中落入同一个陷阱。
包括他在回溯时间后布下的一切先手。大多数在她打开魔盒时变成无用功,但也有未作废的伏线,比如早早摘取堤丰脑后翅膀的羽毛交给赫卡忒,以此换一个会帮助潘多拉的承诺。
包括他在交出权能、克洛诺斯裁剪完时间前一刻,从老者那里偷走的东西:提坦神王一只眼睛的视力。那不足以让他看清时间的流向,但欺骗之神精于算计,两者相配合,他就能够推衍出几近所有可能的事态,并准备好应对之策。
与克洛诺斯的交易是裁剪掉潘多拉已死的时间、而后唯独弯折赫尔墨斯的,让他回到还来得及做出改变的过去。但克洛诺斯拨弄时间需要的力量多寡只有本尊知晓,其中有太多可以动手脚的余地。潘多拉的时间也一并被弯折、携带着记忆回溯并寻求复仇,这是最糟糕的一种假设。但赫尔墨斯并未将其排除在考量之外。
“我那时所做的是应对那种局面的最优解答。”
潘多拉打开魔盒进而献祭己身是意料之外,但他立刻理解前因后果,并且当场制定计划应对。
甩开奥林波斯众神博得时间,喂下仙馔密酒给予她永生的资格,偷走最凶恶难驯的那部分灾厄之力阻止她形魂崩溃,再打开卡俄斯的入口,强行推给她一个成神归来的机会。
好像每步都是迫不得已,但环环相扣,高额的代价与相伴的机遇都计算得分明。
潘多拉打了个寒颤:“万一我无法从卡俄斯归还,而是消融其中……”
赫尔墨斯坦然微笑。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猛然明白他为何在最后时刻欲言又止,只唤了她的名字。
“我想相信,你会为了找我从卡俄斯归来,不论驱使你的是爱还是恨意。”他翻转掌心看着自己的手,那是最先被灾厄之力侵蚀的部分。他继续平静地解释她已然获取却无法完全接受的经由:“我选择将灾祸纳入身体之中,而非以容器保管,因为我必将因为违背毒誓陷入沉睡。若在那期间你从卡俄斯归来,又有谁趁我昏睡将它夺走,那么你就会受挟持,甚至被我某些粗暴的同胞们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