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仰头,视野有些失焦。她无端地想到她模模糊糊看见的击杀百眼巨人的那一道金光,利落有力,一剑到底。好像一直这样,他能说会道,擅长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但真到需要行动起来的时候,丝毫不会含糊。
但这下这个梦要怎么收场?灾厄之力究竟落在哪里毫无头绪,这种情况下更难说服赫尔墨斯察觉这是个梦。
她一走神,赫尔墨斯就有点不高兴,摸索着找法子使坏。
原本就不怎么连贯的思路变得支离破碎。潘多拉索性放弃了。那就等他也醒来之后再说吧……
筋疲力尽后,昏昏沉沉地,她陷进更深一层的梦境。
那是卡俄斯替她填补的记忆,是发生过一次又不复存在的伊利西昂时光。但这件事她也很快忘了。她步伐轻飘地走着,四周是寂静的夜,和死一样安静。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但前方有熟悉的感觉在召唤她。是那感觉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引诱着她跨越入夜的至福乐原,跌跌撞撞地来到陌生无人的丘陵之间。
眼前是一座绿草茵茵的小丘。
她困惑地止步。
但是那无法抵抗的召唤就在前方,她迟疑地继续前进,从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中穿过去,爬上平缓的山坡,撞进一个橄榄树环伺的陌生庭院。前方有一座石屋,还有一座神祠般的建筑。对她的召唤来自后者。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只是朝着神祠走过去。
门竟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她跨过门槛,悄无声息地走进幽暗的神祠深处,毫无犹疑,径直走过去,就好像她知道应该寻找什么。
她在祭坛般的石台前停下,恍惚地低头,看向被供奉着的东西。
她看到了自己。
比闪电划破天空更短暂的瞬息之间,她明白了一切。
应当被莱瑟之水洗净的记忆突然间涌进灵体。她理解了自己已然死去。她记起短暂的人生与死。她辨认出身处何地。她意识到,她正面对着自己冰冷的躯体。而正是这缺少灵魂的身体召唤着她--一个已然跨越冥河的幽魂。
死亡的奥秘是忘记。拥有过生之体验的灵魂无法安于死亡。解药只有遗忘。铭刻于躯体的记忆本该随着腐朽和化灰消亡。灵魂与精神剥离,依靠遗忘之水的清洗忘记前尘,最后在渡过阿刻戎河时忘记自己已然死去。
而现在,她违逆了死亡遗忘的戒律。
渗透她灵魂的死亡气息咆哮骚动,顷刻之间,将她撕扯成数不清的碎块。她隐约看到了石台上自己的躯体也一起碎裂了。
“潘多拉!”
啊,对了,这是她的名字。
突然之间,不止一个人闯进了神祠。
“果然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
黑发的青年与金发的男孩情绪激动,在互相怒吼着什么。她好像认识他们,但是她在碎裂,每一片的她所存留的回忆不足以让她记起来他们是谁。
“关上门!”
颤抖不止的手抓住她灵魂的碎片,将她收集进温暖而昏暗的容器里。
她看不见了,但是还听得见外面的声音。
“这下完了……”青年失常地笑出声来,语声很平和,却好像随时会从内部溃塌,“法奥,是你打开了门?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男孩语无伦次:“我偶然发现你竟然没把这里的屋子毁掉,就……就想看看神祠里是什么,但完全没想到你、你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我急着去向老头报信,我,我可能忘了关门,她才被身体吸引来了这里……我……都怪你!你为什么不给她落葬?竟然还瞒着哈得斯将她的身体藏在这里,你疯了吗!?”
“难道你不想要让她复活么?!”
一瞬间的寂静。
“我不想!”男孩尖声大叫,“我不需要她复活,她明明在这里就过得很好!我才没有你那么自私,宁可打扰她死后的安宁也要将她从这里带走!”
“你--”
第三人的嗓音加入,苍老而冰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般吵闹。法奥,这里没有你能做的了。”
于是男孩离开了。
良久的寂静。
青年忽然低低笑起来:“克洛诺斯,你想要什么?”
“迈亚之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用和我装傻。是你诱导促就了这局面。除了你还能是谁?默许我在此保存她躯体的是你。除了你,又还会有谁巧妙地煽动法奥的疑心,又恰好令时机错开,让法奥匆忙离开时,她的灵魂从梦之海中惊醒来到这里?狡诈多谋、被驱逐下天空,只能在时间之外镇守神佑之土的昔日提坦神王,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老者愉快地大笑:“自然是将我那狡猾可憎的孩子拉下天空之座的契机。盖亚的癸干忒斯还不足够,厄庇墨透斯的助力也没有用,我早就知晓结果,无能为力。”
“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我连主动拨弄时间的力量都被剥夺,余下的仅有一双还算锐利的眼睛,足够看清抵达我期望结果的道路是哪一条。我无法完全看清路途尽头的风景,但知道为了朝那根命运之线靠拢、我该悄悄在哪里推一块石头落下悬崖。然而可惜可叹,我没有推动那石头的力气!
“同样天性狡诈的迈亚之子啊,难道你从来没有渴望过你父亲的宝座?神王更迭不凭蛮力,依靠的是足够狠辣的诡计。如果你愿意,就真的不能够取代宙斯么?只要你成为天空之座的主人,不就能够随心所欲地复活乃至重新铸就爱人?”
“仅有诡诈还不足够,没有同党,怎么可能颠覆万神之王?克洛诺斯,你难道忘了自己是如何与兄弟合作才取代乌拉诺斯,我父又是与盖亚合谋才骗你喝下魔药?我对神王之位没有兴趣。天空之座给予我父权利,也赋予他重责与诸多束缚。权威比起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况且……”青年声色转冷:
“如今她灵魂与躯体都已破碎,即便是神王也无能为力。我再问你一遍,克洛诺斯,你想要什么?将她卷入你的谋划,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被剥夺了剪裁时间形状的力量,但为了能够镇守至福乐原,必须保留时间权能本身。换而言之……”
“只要进献足够多的力量,你就能再次驾驭时间。”
“和你交谈真是愉快,聪慧的迈亚之子。你想挽回心爱之人的生命,而我知晓只要倒转时间,让盖亚与厄庇墨透斯的谋划有机会重演,那其中便有颠覆宙斯的一线机会。而我需要的,只是你让渡我一小部分权能,那样我就有足够的力量骗过世界的法则,和以前一样修剪伊利西昂橡树的枝干,抹消业已发生之事。换句话说,令时间悄悄地倒退。”
青年不为所动:“若你只是令已然流逝的时间悄然消失,我对之后会发生何事的回忆也会一并消失,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老者叹息:“既然你看穿了这点,那么我不妨再多让步一些。我会将你的那一束时间弯折而非截断,让你带着记忆回到过去。”
青年没有作答。
“即便有容器保存,碎裂的灵魂也会逐渐消散。身为渡灵人的你,应当不需要我提醒这点。放心,只要修剪掉她死后的时间,哪怕她此刻灵魂残破不全,与你重逢的那个也将完好无缺。”
青年这次思索片刻,才利落地开出又一个条件:“我要选择回溯的时间点。”
老者轻笑:“当然可以,只不过时间弯折越多,需要的力量就越大,全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青年好像又反悔了:“与你交易绝不会是笔公平的买卖。克洛诺斯,我知道你还另有盘算。事情不会如你所言那般简单。”
“呵呵,如果你真的精于欺骗,那么自然不会害怕我隐瞒的陷阱,不是么?”
“那当然,交易与赌|博不过一线之隔,”青年的声调明快起来,“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商议出一个你我都能接受的价码了。”
容器外的语声开始模糊。
她仅存的灵魂碎片也终于一点点地消散了。
梦境在此终结。
潘多拉启眸,呼吸急促。洞中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她因为黎明寒凉的空气瑟缩起肩膀。但寒意让她清醒。克洛诺斯。裁剪弯折时间。赫尔墨斯付出的代价。这最关键的记忆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个梦……真的只是赫尔墨斯的又一个梦么?
她翻过身,怔怔凝视赫尔墨斯的睡颜良久,伸手轻轻过去,抚平了他在梦中揪起的眉头。
第1卷 第52章
赫尔墨斯睡得不安稳,额头见汗,好像又在做噩梦。
潘多拉搭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醒醒。”
他抽了口气,倏地启目,愕然盯住她。
“潘多拉……?”
小心翼翼的问询后一刻,他几乎是扑过来将她圈入怀中。
“赫……尔墨斯?”这拥抱用力得她有些难受,但他浑身都在颤栗,她无法狠下心推开,只好抽出手臂,从后哄幼童般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我在这里。怎么了?”
赫尔墨斯很快克制住情绪,松弛臂膀,尴尬地看向别处:“我……做了个梦。我以为我又失去你了--”他眼睫飞快地眨动,匆忙地掠她一眼:“我的意思是……我梦到你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潘多拉怔了怔,随即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脸:“痛不痛?”
赫尔墨撒轻嘶了一声,老实地回答:“痛。”
“所以我消失不见是梦,现在才是真的。”这么说着,她不由恍惚了一下。这是梦,那也是梦,哪个又比哪个更真实?
少年模样的神使片刻无言,忽然把脸埋进她颈窝来回磨蹭。
她笑着躲:“别这样,停,真的,痒……哎,你压到头发了,痛……”
等闹停歇时,洞外乳白的天色已然微微发亮。
潘多拉起身披衣,背后一沉,赫尔墨斯又从后揽住她,鼻尖在她肩头刮来刮去的,时不时又钻到发丝间深深嗅一下。她不禁弯唇。在伊利西昂神庙那段最后的日子里,越接近离去之期,赫尔墨斯就越黏人,有些行为称得上孩子气。现在看来,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只更加肆无忌惮,缠住了便甩都甩不脱。
“好了,你放开我。”
“不放。”不知怎么,他听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她怔然回顾,赫尔墨斯却已经换到她另一边肩膀枕着额头,瞧不见他的表情。
“我……”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好像突然丧失了少年人的无畏坦荡,难堪地陷入沉默,同时抱得更紧,不给她回过头看的空间。
潘多拉有些困惑,按住他叠在她腰间的手掌细细摩挲:“怎么了?”
赫尔墨斯清晰可闻地深呼吸。而后,他低而清晰地说:
“潘多拉,我爱你。”
她愕然失语。首先涌现的竟然是疑惑。之前那一大段吐露心意的直白情话他理直气壮地丢到她面前,怎么突然间又扭捏起来了?
他不给她出声的机会:“别回答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那么……我知道了。”
赫尔墨斯居然真的就满足了,爽快地松手。
与此同时,一双云雀衔着什么东西飞入洞中。柔软织物落到潘多拉的膝上,原来是一件缀有华丽刺绣与染纹的紫色奇通长袍。这样式和稀有的染料颜色她见过两次,一次在另一个梦中,另一次在厄庇墨亚的婚礼上。
她看向赫尔墨斯,他眸光闪了闪:“不喜欢?”
“可是这……”
对方颇有些委屈地将殷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再加上眼下这情况,反倒像是她占了便宜还不打算负责。虽然确实没法否认,如果这不是梦,她未必会放任事态自流。
潘多拉清清嗓子,换上开玩笑的语气:“你这是在求婚么?”
“你觉得是,那就是。”
气氛旋即再度变得郑重。潘多拉第一反应想要逃跑。不能再这么下去,要尽快找到方式结束这个梦。她和赫尔墨斯乱线团般的关系可以等他们都醒来之后再说。
见潘多拉不语,少年赫尔墨斯也不生气,甚至微笑起来,态度愈加古怪,难以揣摩他究竟更想要她做出哪种反应:“反正你还要去找失物,把这当作普通的衣裳穿也无妨。我只是……想看看你穿上会是什么样子。”
疑惑在心头冒了个泡又沉下去。她注视他片刻,站直了张开双臂。
赫尔墨斯没反应过来,慢了一拍才挪开视线,仿佛不知道往哪里看。
潘多拉眯了眯眼睛:“那你帮我穿啊。”
“好。”
他为她披上里裙,而后小心地固定住外袍在肩头汇集位置的布料,最后为她系好腰带。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们没有交谈,连视线都几乎没有碰上。潘多拉视线跟着赫尔墨斯转,他仿若不觉,只是低眸专注于整理垂坠织物精细复杂的褶皱,面上看不出欣喜或是忐忑,就好像她只是恰好矗在他面前的一座展示嫁衣的雕像。
云雀之后,又有小兔子和绵羊带来了五光十色的饰物,从臂环到项链耳坠,还有金箔花冠,全都摆在一起,熠熠生辉,山洞中都顿时明亮不少。但潘多拉摇了摇头:“太重了。”
赫尔墨斯闻言也不坚持,小动物们就委屈兮兮地重新载着宝物们离开了。
理所当然地,他按住她的双肩让她重新坐下,转到身后为她梳头。
“你要找的那个人,”赫尔墨斯手中不停,突然出声,“你为什么要找他?是要找他报仇?还是讨回什么东西?”
潘多拉疑心他故意挑了这个时机发问。现在她的头发在他掌中,她根本没法回头。
“我有很多疑问,只有他可以解答。”
“那等你得到了答案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