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阿波罗那里反要到那么多好处的。”
真的问起来,赫尔墨斯反而不太愿意详细说。以前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潘多拉缠着问,他对自己的诸多传说和功绩几乎绝口不提,说的更多是沿途有趣的见闻。倒也并非有什么不能触及的禁忌,如果她问,他会简略地交代。只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做出疑似夸耀的行径。
“我用里拉琴换来了牧羊人的金鞭,又用一个承诺取得了金杖与占卜的本领。”
“什么承诺?”
赫尔墨斯大概想起了阿波罗那时的表现,笑了起来:“他担忧我之后还会闯进他的居所偷盗,所以让我发誓绝不会将他当作目标。”
潘多拉脑海中浮现了勒托之子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想笑。
“小偷之王让伟大的阿波罗都忌惮不已,了不起,了不起呀。”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讽刺我?”
“当然是称赞。”
顿了顿,潘多拉又说:“原来阿波罗的里拉琴是你给他的。”
赫尔墨斯不知想到了什么,蹙眉问:“你知道里拉琴?”
现在的赫尔墨斯沉稳了不少,见他老成地皱眉,她不禁又想逗他:“我不仅知道,还会弹。”
“哦--?”他拖长了声调,满脸怀疑。而后,他干脆在湖边的石头上座下,往身后一摸,凭空幻化出一把里拉琴和贝母拨子,眼里笑意亮晶晶的:“那你弹给我听啊?”
潘多拉在他身侧的石头上落座,接过里拉琴,熟稔地确认琴弦位置,指法毫无滞涩,直接弹奏起一首她编写的短曲。
赫尔墨斯讶异地睁大眼睛。他盯着她灵活翻动的指尖,有那么片刻,陷入沉思。
乐曲很快告终。
“我没骗你吧?”
赫尔墨斯鼓掌,惊起对岸的几只水鸟。他微微笑着,话语不辨真假:“我身边异乎寻常的事果然只有你。”
“我在找的可不是自己。”
“那你在找什么样的家伙?你为什么要找他?”
潘多拉将拨子捏在掌心打了个转,视线随着波光起落,没有看赫尔墨斯:“我有很多想问的事。但也不仅仅是这样……我其实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见他。总之,事情有点复杂,说不清楚。”
“你要找的果然是个‘他’。”
她怔了一下,垂眸笑了。这种小细节上的疏漏逃不过赫尔墨斯敏锐的观察力。
默认给了少年更多勇气:“他是你的恋人?”
潘多拉为难地抿唇。由赫尔墨斯问出这个问题真要命。
“不想回答就算了。我没兴趣强探你的秘密。”
她感激地笑了笑,垂头随意拨弦。
赫尔墨斯弯身捡起地上的鹅卵石,开始打水漂。他的技艺高超,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浆液,将石子一下又一下地弹出好远才沉下去。只可怜了在湖上凫水的野鸭,还有更远处歇息的水鸟,因为接连不断的石子含怒击破水面,不得安宁,成群扑簌簌地展翅逃离。
忙了好一会儿,他冷不防侧眸问:“那等你找到了想找的东西,重新见到他了,你打算怎么办?”
噗通。刚才投掷出的石子慢数拍落入湖心。
她张了张口,忽然感到挫败。
“我不知道。”
赫尔墨斯因她而承担的痛苦比意想中还要深。她在对他的盲信与失望中死去过一次。比较谁因为对方更凄惨没有意义。在重新与记得一切的赫尔墨斯面对面之前,任何关于未来的假设都是一厢情愿。
卡俄斯给她机会,让她证明意义存在,可哪怕只差一步就能登上神位,她也没完全想清楚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神明、要用获得的力量做什么。她对众神的傲慢不服,却随着自身力量增长逐渐能够理解祂们的想法。她不想成为奥林波斯神那样的存在,但也无法如普罗米修斯那样偏爱人类。
什么都不知道。穿越她不知晓的过往,见证虚妄的苦痛,终于抵达梦境的底层,她反而感觉自己像个笨蛋,关键问题全都只能以不知道搪塞。
羞愧心火辣辣地燃烧,潘多拉匆忙地补充,给自己一个缓刑的期限:“要等到了那个时刻,我才能决定。”
赫尔墨斯忽然按住她想要去拨弦的手。一颗颗的鹅卵石熨得他的掌心发冷。她不禁颤抖了一下。他提防她挣脱,手指收拢,还不到疼的地步,但很用力。
“那你就不要管他了。也不要找那什么东西了,”他又露出不容她回避的表情,“你想到他的事时,看起来并不快乐。”
潘多拉不禁想要触碰脸颊确认自己的表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见到你的时候开始,我的目光就离不开你。与你相遇了一天不到的时间,我惦念了快百年。如果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那我认了。”
赫尔墨斯气势汹汹,真的说出口了,却像是猛然被怯意袭击,绿眸闪动着,紧张地舔舐了一记下唇。他随即向她倾身,凑得更近,直直地与她对视,郑重且有十足把握地宣告:“他办不到的事,我全都可以做到。和我在一起。我会陪着你,在你身边,让你高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给你。我会保护你,绝对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更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翠绿眼眸中的暗金色细环牢牢锁住她,声音低下去,更加柔和,仿佛在轻声细语地念蛊惑的魔咒:
“潘多拉,别管他了,选择我,永远留在我身边。”
第1卷 第49章
如果赫尔墨斯真的对她说过这些话该有多好。
不能有这样的念头。可是潘多拉忍不住这么想。梦中的一切都是赫尔墨斯精神之海中的浮沫、是记忆与情感几经扭曲翻折后的倒影。说不出口的话,未能办到的事,好恶爱憎,全都在梦中上演,各自奔赴结局。
她甚至有那么一刻感到疑惑,这里真的是赫尔墨斯的、而不是她给自己圆满憾恨的梦么?
教她话术与欺骗的赫尔墨斯的爱像网,以最动听的言语和眼花缭乱的惊喜编织。她心甘情愿地缠在网中,只要她相信他会托住她,她就不会坠落。丝线与丝线之间留出的孔洞逼仄狭小,他让她不必朝外看。外面是他认为不必解释的事,是全权交给他就好的阻碍与责任。
他有一百种向她示爱的方式,唯独不会像少年赫尔墨斯这样直白,拳拳到肉,却也将软肋袒露,送到面前任她一个点头摇头地宰割。
有什么边界随着她心思转动变得模糊起来,轻飘飘的,像叶片上的霜在日光中一点点地消融。
潘多拉嘴唇翕动。
赫尔墨斯以指腹堵住她将要出口的话语。
“先不要急着回答,”他几乎在恳求她,“给我一个机会,我证明给你看。我说的全都是真的,我都会做到。”
他怕这也不管用,又放软声调征求她首肯:“好不好?”
应该回绝,潘多拉最后吐出的却是:“……好。”
她觉得不对,但随即禁不住给自己开脱,没关系,反正是个梦,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她不可能真的永远留在他身边。只是放纵自己做个好梦。那样她能够真正释怀,对他们都好。
所有麻烦的念头在少年整张脸因为喜悦亮起来的瞬间消弭无形。
赫尔墨斯拉住她的手:“你想到哪去?不管是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
“真的哪里都可以?”
他抬眉,不太满意她的质疑:“哪里都可以。”
“那么我想去大地的尽头。”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你确定?路途遥远,飞也要飞很久。”
她点头,他就左右四顾,说着要做准备工作,在湖畔的林木间收集红荆与香桃木枝条,剥去粗糙的表皮,而后将细枝编成便鞋。
他从湖岸高起的石头上跳下去,转身拎着草鞋问:“穿上试试?”
潘多拉伸手去接,却发现他好像没有递鞋子过来的意思。她愕然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惊讶之下说话有点磕磕绊绊:“我……我自己会穿。”
赫尔墨斯歪着头盯她,无辜地眨眼。
这种幼兽似的狡猾目光杀伤力惊人。她咬了一下嘴唇,无可奈何,慢吞吞地抬起右侧小腿。他俯身将她原本穿着的皮质绑带鞋褪下,手指从后托住脚踝,换他编的轻便草鞋。指腹擦过踝骨,她下意识往回缩,他虎口一收捉住不让她乱动,面色平静,动作柔和却有力,她却无端想要颤抖。
潘多拉的僵硬延伸到脚趾,赫尔墨斯讶然抬眸,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什么似地,绿眼睛闪了闪,什么都没说。又像是无意,在帮她穿上左脚鞋子的时候,他的指尖顺着脚后跟的弧度轻轻蹭过。她险些踹他。
赫尔墨斯没继续作弄她:“要不要走几步试试?”
潘多拉长呼一口气,从石头上跳下来。新鞋非常合脚,柔软轻便又透气,明明是枝条编就,却像踩着云朵。她随意向前走了两步,反而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居然移动了足足有十数步远。
“这样你就能和我飞得一样快了。”
她为刚才的小动作横他一眼,还是说:“谢谢。”
“那么我们走吧。”
这么说着,赫尔墨斯牵起她的手。
他们轻盈地从阿卡迪亚的山谷中起飞,向大地尽头、俄刻阿诺斯镇守的洋流。
赫尔墨斯时不时地减缓速度,反复确认潘多拉是否疲劳:要不要到下面的树林里休息一会儿,又或是喝一口清凉的泉水解渴。他小心翼翼的讨好让她不习惯,但如果她婉拒,他并不会多说什么,只在她突然侧眸时来不及收回委屈的注视;他只要这么示弱她便有些心软,下次他再提议在途中绕路去看看什么珍奇的果树,她就只有同意。于是朝着大洋进发的旅途越拉越长。
但多花费半天时间没什么大不了,添一天两天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梦境中的时间流动与现实不同。
大概害怕她又会突然消失,赫尔墨斯与她几乎形影不离。恰好途经一片山谷之中的湖泊水泽,潘多拉就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想沐浴,你还要这么抓着我的手不放么?”
赫尔墨斯呛了一下,明显在努力控制表情。
她见状弯唇,他却猛地冒出干巴巴的一句:“我不会偷看的。”
“可我们宁芙原本就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潘多拉搬出自己的那套假身份,继续大胆地逗他。
少年模样的神使抿着嘴唇看了她片刻,言简意赅:“那好。”
“啊?”
眼前一花,赫尔墨斯拉着她突降,扎入碧波荡漾的湖中心。
湖水清浅,才到人腰部,但下落时激起层层涟漪,潘多拉浑身湿透。反观赫尔墨斯,神使的披风和帽子风雨不侵,但他浑身上下没沾上一滴水珠,看上去就好像一湖的水波都唯独绕着他走。
他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地打量她,还来一句:“是你说的。”
“你……!”潘多拉干脆抬手摘掉了他的帽子,另一边手臂往水面上拍打。飞溅起的水花将赫尔墨斯头脸浇透,黑发湿漉漉的更显色浓,黏在他额前颊侧,绷起的嘴唇是惊心动魄的红。水滴止不住地从发梢往下滚落,滑过脖颈,绕过披风,溜进衣领后,他不适地耸了一下肩膀,眯起眼睛看她,细细的水珠挂在睫毛尖上颤抖,映得眼睫之间的那一线翠光危险地闪烁。
潘多拉疑心她闹过头了,警惕地浮在原位不动。
他反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语调严肃:“潘多拉,”
她等着后文,没提防他趁机原样奉还,甩臂泼了她一头一脸。她尖叫着后退,他笑出声来,反而差点吃进她反击拍过来的湖水。
水花泼溅与笑闹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你把披风也脱掉,不然不公平。”潘多拉用手背擦着进水的眼睛,半真半假地发脾气。
赫尔墨斯理直气壮:“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公平了?”
她作势要去扯他的披风,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带得她足下不稳,直接撞到他胸口。他扶住她,最后不知怎么就成了与亲密相拥近似的姿态。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被惊扰逃远的鱼儿也默默沉进水底。
赫尔墨斯垂眸凝视她,拇指慢吞吞地擦过湿润的脸颊。
像亲吻前一刻的气氛。潘多拉不知道究竟是该闭上眼睛,还是干脆地推开他。
但他没有继续低头,只就势捏了一下她的脸。
她愣了愣,随即久违地感到羞赧的热血正往脸上涌。
“我第一次看见你大笑的样子,”少年的嗓音有点低哑,仿佛觉得不够,又捏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和你说了吧?我能让你开心。”
在她作答之前,赫尔墨斯就拉着她当先往岸边走,背影透出她说什么都听不见的无赖意味。潘多拉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更用力地捏住,不让她有机会松脱。
用术法快速吹走身上的水珠之后,赫尔墨斯熟练地在岸边生火,打算稍作休息再重新启程。
疯了一场后潘多拉也有些疲倦,拿着根枝条坐在火堆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柴薪。赫尔墨斯坐在她身侧,良久后才开口:“如果你觉得我把你看得太紧、因此不舒服,我之后会注意。”他抿了抿嘴唇:“我只是怕不抓着你,你就又会突然不见了。”
“哪怕与你失散,之后我也会再度出现。只有跟着你,我才有可能找到想找的东西。”
“但中间要隔多久?又是一百年?还是更久?”他的语速加快,“而且万一你重新出现的时候,我并不在失散的地点,你又要怎么找我?”
潘多拉微笑不答。她总不能说,在这个属于他的梦里,她总会与他重逢。
赫尔墨斯好像做了什么决定,他捉住她的手,郑重地说:“为我建立的神庙还不够多,如果没有分|身在近旁,你叫我我也听不到。所以,我教你呼唤我的方法。”
潘多拉身体轻颤了一下,她试图抽手,但他比之前要更坚决,一定要把着她的手,引导她用指尖在空中书写记号:细碎发光的星辰划出两条相缠的弧线,下面短短的一竖。她过于熟悉,熟悉到意识模糊时身体都依旧记得怎么书写,熟悉到忘记一笔一划组成的图案原本是什么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