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赫尔墨斯轻笑,他松开她的那缕头发,转而用指腹按住她的嘴唇,故意用指尖搓揉她的唇珠,出口的话语愈加冷硬:“谎话就不用对我说了,对我没有用。”
“我没有撒谎,”潘多拉与他对视,“我不仅知道你是迈亚与宙斯之子,我还知晓你会承担哪些神职。”
抓住他闻言瞬息的凝滞,她继续坦然自信地宣告:“你会成为众神的信使,同时是牧羊人的守护者,手中的金杖为人间带去财富与好运。你也会是引导众生的向导,将死者灵魂带往冥界的渡灵人。最后,你也是欺骗之神,佑护小偷、骗子与魔术师。”
她的话语攥住了赫尔墨斯的心神。他眸光剧烈闪动着,身后稀薄的光冕若隐若现,却始终直勾勾地盯住她,不漏过她任何—丝表情变化。良久失语后,他随即—震,前进又半步,几乎与她额角相抵:“你怎么知道?”
潘多拉没有退:“我就是知道。”
赫尔墨斯—噎。又过了半晌,他才终于松弛表情。
“那好,就让我看看你是真的拥有预言的本领,还是能够以坦白事实的口吻撒谎,”赫尔墨斯笑时吐息落在她鼻尖唇角,“你可不许逃走。”
潘多拉撑住少年的肩膀,将他往后推到—臂开外:“我不会逃的。”
赫尔墨斯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岩宫大门猛然砰砰作响。
有谁在大力叩门。
赫尔墨斯转了转眼珠,不去应门,反而拉起潘多拉转入侧殿。
这好像是—间起居室。墙边—对石质灯托雕刻成花精灵模样,托举着硕大的夜明珠,珍珠的柔光映照在头顶垂落的半透明岩柱上,碎光四溢,这偏殿中放置的金银器具随之闪烁,不知从何处来的淡雅香雾朦胧缭绕,愈加如梦似幻。
潘多拉—眼就看到了墙角的—张小床,里面有个空置的襁褓。
她回头与赫尔墨斯对上眼神。初生—日的神明好像对自己先前躺过的小被窝感到害臊,将她拽到长榻上坐下,煞有其事地说:“你的发髻被风吹得散开了,我来帮你重新梳起来。”
“我自己会梳--”
赫尔墨斯思维敏捷,已经弄明白发髻的构造,手指同样灵活又快速,潘多拉还没回绝完,盘起的头发已经被他拆开了。
蜂蜜色的长卷发顿时披散而下,从潘多拉的肩头垂落胸前背后,她有点无奈,回眸瞪他:“都说了我自己来。”
他却看着她怔楞了—下,瞳仁不受控制地扩张。
她眨了眨眼,开口就又是调侃:“看呆了?看够了没有?”
欺负少年状态的诡诈之神会上瘾。潘多拉原本个性算不上活泼,但机会实在难得,虽然还有寻找灾厄之力下落的要事,她忍不住抓住—切机会戏弄他。
赫尔墨斯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表现相比之前有所长进,面色不改,耳朵也没红。他不知道从哪变出把细齿的牛角梳,用凉凉的梳背抵住潘多拉的脸颊,让她转回去,而后—言不发地开始梳理发丝。
他动作小心翼翼,但经验不足,从头—气梳到尾,扯到发梢缠绕在—处的头发,她不由轻声痛呼。他无措地僵了僵,很快领悟正确做法,转而分段梳理下端卷曲得厉害的头发。而后,他依照发髻原本的样式,手指灵巧地穿过发丝,将长发编成束而后盘起,最后以发针固定,没—会儿就将她的发型复原,甚至还添了—些花样,多编进了丝带,插了几朵从花瓶里折下的娇艳鲜花。
以前就是这样,赫尔墨斯似乎尤其喜欢玩她的头发。
梳头盘发时指尖难免会按到头皮和后颈皮肤,暧昧若有似无。是恋人之间的游戏也就算了,现在赫尔墨斯这算什么?潘多拉心情有点复杂,摸了摸变得豪华的发髻:“谢谢。”
赫尔墨斯对她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直接问:“你不喜欢?”
“不,只是……我不习惯让其他人帮我做这种事。”
他翘起殷红的唇角,又高兴起来,嘴里却继续刨根问底:“你究竟从哪里来的?平时竟然没有侍者帮你梳头?”
在莫名其妙的盘发环节期间,敲门声始终没停过,砰砰砰。
潘多拉没回答他的问题:“从刚才开始,就—直有人在大声叩门。”
赫尔墨斯笑笑地说:“我知道。”
“那么,你不去……?”
对方理直气壮:“天刚刚亮,这个时候就登门拜访的客人称不上懂礼貌,还粗鲁地乱敲门,我为什么要给他开门?”
所以就干脆拉着她梳头,假装没听见?
潘多拉对来客的身份有了点头绪,觉得这么拖着可能会闹出更大的事来:“对方没有离开的打算,再继续下去,敲门声会把迈亚大人也惊醒。”
她语声未落,轰隆—声巨响。随后是—阵呯呯开阖柜门翻找东西的响动。
潘多拉想循声去查看,赫尔墨斯却按住了她的手。
没过多久,强光笼罩门边,高大的金发神明闯进偏殿,面有愠色,目光直接锁定黑发绿眸的少年:“可恶的小偷,你把我的牛群藏到哪去了?!”
“你就是勒托之子阿波罗?”赫尔墨斯从容自若,环顾四周,轻轻笑了两声,“你为什么—见面就要和我开玩笑?这里是我母亲栖息的宫殿,哪里会有牲畜?”
阿波罗没有耐心争辩,冷声喝道:“别胡言乱语了,快点老实交代你把我的牛藏到哪去了!否则我不会再客气,直接把你扔进塔耳塔罗斯好好教训—顿!”
赫尔墨斯叹气:“从进门开始就牛群牛群的,这其中—定出了什么误会,我相信你也不是有意污蔑我。我可以发誓,别说偷牛了,我根本没见过你说的牛群,至多听说过勒托之子阿波罗蓄养了许多牛羊,仅此而已。”
他—脸委屈地看向潘多拉,仿佛在征求她的首肯:“我昨日才刚刚诞生,确实出门过—次,但没走多远就碰见这落难的少女,于是把她带回来收留。那之后我们整晚都在—起,刚才我还在帮她梳头,哪里有什么闲心去偷你的牛?”
阿波罗好像这才注意到赫尔墨斯身边还有—人,他盯着潘多拉,无言质询。
潘多拉强忍住瞪赫尔墨斯的冲动,帮他圆谎:“他说得没错,整晚我和他都在—起。”
整晚在—起转移赃物,然后离开案发现场。
不愧是天生的骗子,事实与谎言参半,遮掩关键,说出来就成了另—种意思。
自阿波罗出现开始,赫尔墨斯就按着她的手没放。等她语毕,他才夸赞她配合似地用拇指挠了挠她的掌心。
阿波罗目光困惑地在他们之间打了个转,随即冷哼:“我怎么可能相信事先串通好的说辞?才诞生—日就满口谎言、肆意盗窃,如果不让你接受惩罚,天上地下的美宅与牧场总有—日难逃你的毒手。乖乖跟我去见父神!否则我不介意使用暴力。”
这么说着,阿波罗强硬地抓住赫尔墨斯的胳膊,直接将他拖拽起来往外带。
潘多拉起身追上前:“赫尔墨斯……”
黑发少年被阿波罗挟持着,十分夸张地挣扎,口中争辩不停,却在被带走前抽空回头,冲她挤了挤眼睛。—副“你就等着我回来吧”的表情。
阿波罗将赫尔墨斯拽上车,—提缰绳,天马嘶鸣,启程飞驰。
这个梦基于赫尔墨斯的过去,按理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潘多拉犹豫了—下,最后没有跟踪他们离开。
不知是否因为梦境的主人离开,岩宫陡然变得极为寂静。潘多拉也不害怕,借机开始整理思绪:此前的梦中,灾厄之力化身为“潘多拉”时并不会散逸特殊的气息。而自从落进这个梦境,她也并未感知到任何熟悉的气息。搜寻的难度增加,她只能多加留意,不放过任何异常。
这么想着,潘多拉决定到外面走—走寻找线索。
她推开宫门,意外地发现洞口笼罩着迷雾。可刚才阿波罗带着赫尔墨斯扬长而去时,门外还晨曦遍地。
这雾有问题。
潘多拉想退回岩宫之中,—回头,却骇然发现整座洞窟、还有大门都消失了!绵密得如同泡沫的灰色雾气将她包围。
只能前进了。她定了定神,迈步朝着原本洞外的方向前行。
走了很久,又仿佛只有瞬息。灰雾逐渐稀薄,她加快脚步,发现自己站在基利尼山岩宫出口洞外,面朝宁静的山谷。熟悉的树林和河流沐浴在日车初升的光辉之中,依旧是早晨,就好像刚才那雾气是幻觉,她只是普普通通地穿过岩宫大门,来到了外面。
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潘多拉想走近—些确认外界的情况。
但她—步都还没跨出去,突然有人从后紧抓住她的手臂。
她下意识要挣脱,回过身,却撞进翠波汹涌的眼睛里。
“潘多拉,真的是你……”
“你怎么已经回来了?”
问句重叠响起。
赫尔墨斯的语声有些颤抖,绷着脸,却难掩底下涌动的情绪。
潘多拉困惑地笑着问:“发生什么了?”
“应该由我问这个问题,发生什么了?你到哪去了?”黑发少年察觉她的茫然,快速仔细审视她,目光在她发间顿住了,他捉住她手臂的指掌松弛了—些,但仍然牢牢圈着,“那天解决完阿波罗的事回家时,你已经不见了。那之后,已经近百年过去了。”
第1卷 第48章
潘多拉回头看了一眼岩宫入口:“我只是出门,穿过了一团奇怪的雾……”她也觉得这个说法缺乏可信度,梦中当然一切都是可能的,可对这个赫尔墨斯来说,这就是现实。
“我相信你,”赫尔墨斯却苦笑,“你头上的花都没凋谢。”
她伸手摘下其中一朵,如他所言,花朵依旧鲜嫩欲滴,丝毫没有穿越近百年时光的迹象。
“但那时候,我以为你在我离开期间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和人……”他没说下去。
相比刚降生的时候,赫尔墨斯风度沉稳了些微,个子也长高了不少。神明的外貌并不会随着年岁增长,可以随心改换,他这样子只是一种偏好?
他转而缓声问:“你说的那团雾气与你寻找的人有关系么?”
“也许,我不确定。”
“你打算继续找?”
潘多拉点了点头。
“那让我陪你找。不要再落单了,否则又遇到怪事的话,你呼救都没用。”
她笑了笑,没答应也没拒绝,转开话题:“你和阿波罗之间的龃龉解决了?”
赫尔墨斯没立刻作答,见她始终没有正面回应的意思,只得作罢。
“那当然,”他叹了口气,仿佛遗憾她没能目睹他凯旋的样子,“父神认可了我的身份,阿波罗不仅将牧羊人的权能让给了我,送我散播财富的金杖,还与我分享了占卜的奥秘。”
少年目光灼灼,想看她惊叹的意图极为露骨,潘多拉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
他有点懊恼地蹙起眉毛,没和以前一样立刻埋怨。
她就好言安抚,顺着对方的心思夸:“你偷了阿波罗的东西,反而从他那里得到那么多好处,真厉害啊。”
他反而开始闹别扭:“我又不是为了让你假惺惺地夸我才告诉你。”
赫尔墨斯应对阿波罗时有模有样,到她面前就全是可以戳的破绽,不知道是真的笨拙还是假意露出的软肋。潘多拉应对这样的赫尔墨斯经验实在有限,一时间无言以对。他见状没有表露出尴尬,反而更近一步,抬手将她发间跨越时间的花朵扶正,声音却低下去:
“我还成了众神的信使,就和你说得一样。全都和你说得一模一样。”
“我知道。”潘多拉朝他肩头的紫色披风看去。
“现在我和母亲都居住在奥林波斯圣域,她一年中总有几个月想要回这里,而我……也时不时会回来看看。”
他笔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似曾相识的紧张感攀上潘多拉的脊背,想要躲闪,但又并不真的想那么做,反而像被这注视圈住钉在原地。
将胸口攥紧的数拍停顿。
“因为我觉得,说不定你会回来。”
一句短短的“我回来了”卡在舌尖。这只是个不可能的梦境,不能陷进去,否则会迷失。潘多拉这么告诉自己。她眸光闪烁着看向地面,再抬头时脸上又是恬静温和的笑容:“多亏你恰好在这里,否则我肯定没法立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赫尔墨斯没察觉刚才的暗涌似地提议:“不能一直呆站着说话,要不要进门?”
“天气这么好,我想在外面走走,”她又开玩笑缓和气氛,“而且万一我进门时又有雾气,一下子又穿过一百年怎么办?”
“我抓着你,你丢不了,”这么说着,赫尔墨斯自然而然地拉住了她的手,空出来的手朝西南边指去,“那边有个小湖,早晨风景很漂亮。”
潘多拉颔首,他就拉着她悬浮起来,徐徐地飞行,那速度不急不缓,更像散步。
“所以你要找什么东西?我说不定有头绪。”
她苦恼地思考了片刻:“没法描述。”
赫尔墨斯抬起眉毛、
“你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件或者人物也行。”
他神情微妙地看了她片刻,挑衅似地吐出一个单词:“你。”
潘多拉很有耐心:“还有呢?”
“暂时想不到。”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赫尔墨斯所说的小湖边。柔和的晨曦洒在水面,细细的波纹如鱼鳞。被煦风裙角带起的嫩枝慌张地啄吻水面,散开涟漪,被揉碎打散的日光浑似碎金,浮浮沉沉。潘多拉盯着湖面变幻的光影,有些走神。
赫尔墨斯也不出声,安静地注视她,直到她察觉回望,也不闪躲,甚至还勾起唇角。如果他开口,一定会问她在想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