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保重。”
龙辰转身离开的刹那,虞超牙关紧咬,强压住脱口而出不甘心的质问。周围并不安静,她却能听见心脏怦怦怦跳动的声响。
宣圆圆拍拍她的肩:“你愿不愿意陪我去一趟眼镜城?”
虞超醒过神,怀里的点心盒险些脱手。
“我们不是说好,不摆卖老花镜的柜台,而是给有需求的老年人提供配镜服务吗?”
“对啊!今天咱们把眼镜城五层楼整个逛一遍,看看哪些店有验光资质,哪些店服务态度好、对老年群体最有耐心,然后和他们谈合作。”宣圆圆接过点心盒,将盖子掀开一角,“这家点心味道很棒。我批准你在车上吃牛舌饼和枣泥酥,不过前提是不许掉渣。”
提到美食,宣圆圆愉快的语气,不知不觉间扫清了虞超胸中淤堵的憋闷。
“其实我不爱吃甜食。”虞超小声说,“圆圆姐,我就是跟他赌气。”
“说出来是不是好一点了?”宣圆圆笑着说,“人啊,日子就要过得舒坦,痛痛快快的,开开心心的。谁敢挡老娘的路,直接一脚飞踹,送他去有害垃圾桶里吃灰——”
虞超昂起头,眼泪随着笑容的绽开一起落下。
“你说的对。谁都别挡老娘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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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宣圆圆教给虞超几句无伤大雅的“减压名言”。
“学会这些,你的人生将会一路坦途。”
“圆圆姐,以前我觉得这些都是脏话,能不说尽量不说。现在想想,应该是洗脑包吃多了。讲话做事彬彬有礼,反而被人看轻。”
“这个世界上,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尊重他人的人是极少数。”
“比如刚才,我没和龙辰的女朋友握手。她讲礼貌,我有情绪,这已经不是尊不尊重的问题了。唉,越说越头疼……”
“无条件尊重别人,最后受伤害的是自己。你做的没错。”
“可是圆圆姐,我这会儿的感觉,就像有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口水都觉得堵得慌。”
路口信号灯变红。
宣圆圆停了车,转头看看虞超:“我想起一个人。开导你的任务,交给他最合适!”
-
一周过去,宣圆圆似乎忘了先前说过的话,始终没把那位可以开导虞超的人引荐给她。
不过,宣圆圆效率极高,答应虞超的事言出必行。在周末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她陪虞超回公司办妥离职手续,当天下午找到房东退了房租拿回押金。
那个跟踪狂没再露面。
不知他是真的怕了这两位“茹毛饮血”的姐妹,还是暗地里策划着别的阴谋。
宣圆圆的叮嘱时时刻刻回响在虞超耳畔:“不论是你做什么,都不要单独行动。不管你去哪里,都要向我报备。”
“好的,圆圆姐!”
未名书店每天最忙的时段是中午和傍晚。来借书还书的大多是周边几所中小学的学生,来点咖啡热饮的则是街对面写字楼的上班族。
宣圆圆考了咖啡师资格证,手做的咖啡味道一流,原料是云城一家种植园的绿色无公害咖啡豆。虞超原本对咖啡提不起兴趣,自从品尝了一杯宣圆圆亲手制作的黑咖啡,忽然就爱上了。
每天清晨,虞超做好早餐,饮品却总是一杯宣圆圆手做的黑咖啡。
“不喜欢牛奶的腥味,怕胖不加糖也可以理解,代糖要不要来一点?”
看着宣圆圆摆到面前的贴着“木糖醇”和“赤藓糖醇”标签的罐子,虞超摇了摇头。“我最爱原味黑咖啡。”
“你们这些小孩儿啊——”
宣圆圆似乎想到了什么人。她微侧过头,视线落在书店西北角的书架上。
循着她的目光,虞超注意到了一本书。
“《黄金时代》?”充满好奇心电虞超像是一只急于探险的小猫,“圆圆姐,我发现每次说起咖啡,你都要看一眼这本书,是不是……”
“没有耐人寻味的故事,没有瓜吃。”
宣圆圆扬起手,在面前挥动几下,顺势打断了虞超的问话。
接下来的几天,宣圆圆鼻音很重,食欲减退,嗜睡,提不起精神,却又不承认身体不适。沈知言打来电话,虞超接的,帮宣圆圆推掉了她根本不想去的约会。那之后,虞超请缨值夜班,趁店里无人光顾的时候,读完了王小波的著作《黄金时代》。
这本书和市面上常见的出版版本并无明显差别。
只是扉页上有人写了两行字:
“五年后,
“我要和你一起看春暖花开。”
To签、落款和日期统统没有。
很显然,这不是一本二手市场买回来的限量版书籍。虞超虽然擅长数据分析,但对笔迹鉴定一筹莫展。
她猜测,这本书是宣圆圆的某个追求者送的。
至于那人是谁、身在何处,她无从得知。
转眼进入三月下旬。
妇女节和消费者权益日的促销活动效果不错,紧接着就要策划“世界儿歌日”的童书绘本展销会了。
宣圆圆把宝全押在虞超身上,给她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同时交给她一只容量64G的U盘。
“哇!”虞超又惊又喜,“圆圆姐,你太给力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笔记本硬盘空间告急?”
“在你谢我之前,我先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吧!”
“U盘里拷了我从去年11月开始翻译的一部书稿,你要帮我把它送到出版商那里,亲手交给阿列克塞进行校对。”
虞超有点懵:“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他们不接受发邮件吗?”
宣圆圆失笑,无奈地耸耸肩:“国内这边的出版商当然没那么多附加条件,这是作家代理人的要求。翻译稿送过去,他们会出具一张纸质回执,你记得收好。”
“好,我办事你放心。”
说完,虞超忽然意识到有个最重要的问题忘了问:“阿列克塞是谁?”
宣圆圆忍俊不禁,抬手摸摸虞超的脑袋:“他是出版商特聘的责任校对,俄罗斯人,不过他是孤儿,从小在中国长大,他的养父母都是中国人。”
虞超吃惊不小:“什么?圆圆姐你还会俄语?你不是学英语专业的吗?”
宣圆圆说:“你问的是我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能不能不回答?”
“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告诉我吧!”
“当时必学的二外要选课,而我只顾着和沈知言花前月下,错过了抢课时间。我们学校开设的二外有俄日德法四国语言,最后剩下难度最大的俄语,我……”
“你很酷欸!”虞超双手紧攥住宣圆圆的左手,“我非常非常想学俄语!”
“别让我教你,别拜我为师!”宣圆圆满脸写着拒绝。
“那我自学。”虞超松开手,“或者我可以找你说的阿列克塞帮帮忙。”
宣圆圆的脸色由阴转晴。“没错,你应该去找他!”
虞超正在穿羊毛短大衣,刚伸了一只袖子,听到宣圆圆这么说,她愣在了原地。“圆圆姐,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我又不认识阿列克塞,怎么好意思麻烦他教我?”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能够开导你的人,就是阿列克塞!”
第八章
出版商租下燕都市中心一个19世纪中叶建成的四合院办公。
这座宅邸离故宫很近,穿梭胡同步行仅需八分钟即可到达检票处。
天气晴好,虞超的心情也很好。
和阿列克塞约定下午两点见面,她有足够的时间绕着故宫外墙走一圈。这是虞超由来已久的愿望,今天得以实现,全是托了宣圆圆委托她出门办事的福。
午餐时段,虞超去便利店买了一份沙拉,边走边吃。
一点四十分,她来到出版公司门外。又沿着胡同遛达了五分钟,她走回来,询问前台,阿列克塞是否在办公室。
前台确认过虞超的身份和宣圆圆的委托信,拨出一个内线电话号码。
“是的,她姓虞,是圆圆姐让她来送翻译稿,和您约的两点见面。”
虞超听不清电话那边的回复,默默伫立一旁等待。前台放下话筒,指了指窗户朝东的西厢房办公区:“虞小姐,进了那扇门,右手边第一间办公室。于老师在里面等你。”
“好的,谢谢你。”
前台所说的“于老师”,正是阿列克塞。他的中文名字叫于靖山,是他的养父母给他起的。
关于阿列克塞的身世,宣圆圆了解的不多。
虞超目前只知道阿列克塞的俄文名字和中文名字,以及他对两国语言的精通。
比起最早建成时的逼仄狭窄,四合院院内布局变得宽敞明亮。如同进门处的玻璃顶通道,办公区也采用了高大的落地窗和半透明PVC天花板的设计。
按照前台的提示,虞超很快找到了阿列克塞的办公室。
房门半掩,门的正对面摆放着明亮的落地窗和一张布满刮痕的木书桌。
虞超看见桌上的台灯,连忙抿紧嘴巴,以免大喊出声——亚克力材质的红色灯罩,普普通通的白炽灯钨丝灯泡,和她从小用到大的台灯几乎一模一样!
“是虞小姐吗?请进。”
“于老师,您好。”推开门,虞超走进办公室,“圆圆姐委托我把翻译稿交给您。”
背对门口的高大男人缓缓转过身。
他大概六十岁,身材修长,一头梳理得一丝不乱的浅金色头发,瞳色是晴空那种美丽的蓝。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位长年对着字典的资深校对——没有驼背,没戴老花镜,也没蓄着乱糟糟的络腮胡。
虞超认为他更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凯旋的将军。
阿列克塞穿着得体而不古板,一套柔软的暗卡其色花呢西装,里面是一件同面料的马甲和一件白色衬衫。他没有打领带,只在西装口袋里装饰了一条素色的亚麻袋巾。
“你先坐。”他指着书桌对面的扶手椅,“喝点什么吗?茉莉花茶怎么样?”
“好,我喜欢茉莉花茶。”
等待的时候,虞超瞥见了自己映在书柜玻璃门上的身影。
一晚没睡,但她的状态还不错。
红色羊毛短大衣,米白色毛衣打底,衬得肤色更加白皙。
刚才沿故宫外墙走路,齐肩的中长发被风吹拂,此刻有些凌乱,不过,是那种很自然的发型,不刻意也不夸张。
她的长相不属于人们传统认知中的江南美女。
虞超眉毛浓密,眼窝略深,鼻梁高挺,嘴角微微上翘,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
父母感情不和,离婚时谁都不想要她的抚养权。是外公外婆怜她年纪小,接她到身边生活。
或许是在谁身边生活,容貌就会像谁。
外公常常说:“你和你外婆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每次听到外公感慨,虞超都会特别开心。她深深爱着这两位老人,希望能永远守在他们身边。但是……
“书桌很宽,不如你坐到我旁边来?”
阿列克塞发出邀请。虞超回他一个礼貌的微笑,抬起手按压两下眼眶,快速抹去悄悄涌出来的泪水。
他们肩并肩坐在电脑前。
虞超习惯地将袖子卷到肘部,插好U盘,敲了几下键盘,打开她宣圆圆委托她交给阿列克塞看的文稿。
坐在阿列克塞身边的时候,虞超闻见了衣服烘干后的淡淡味道。
很显然,他是个爱干净的人,白衬衫的衣领一尘不染。
不知为何,虞超的脸颊微微发烫。她连忙抬起左手,做了一个从来不做的托腮动作,却因为不熟练,胳膊肘没能触碰到桌面,而是贴着书桌边沿往下滑,整个人向左倒去。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托住了她的手肘,轻轻扶她坐正。
“谢谢你,阿列克塞。”
未加思忖,像是一瞬间的脑波短路,虞超直接喊出了他的俄文名字。
她蓦然起身离开椅子,绕到了书桌对面,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对不起,于老师。圆圆姐向我介绍您的时候,说的都是‘阿列克塞’这个名字……”
越解释心越乱。
虞超索性抿紧嘴唇,不再出声。
“名字只是个代号,我的同事经常这么叫我。”阿列克塞笑容和善,“圆圆就像我的家人一样,你是她妹妹,怎么称呼我都没关系。”
“那我不打扰您了。”虞超慌不迭地退到门口,“翻译稿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您直接联系圆圆姐。”
手搭上门把手的一瞬间,虞超不敢直视阿列克塞的眼睛,匆匆点了下头,再见也没说就走出了办公室。
路过出版公司大门口时,虞超和前台打招呼,前台随口问她:“稿子交给于老师了?”
“嗯,是的。”
虞超转身要走,身后不远处响起阿列克塞富有磁性的声音。
“稍等,虞小姐,你忘了这个。”他手持一张A6大小的纸,追上虞超,“作家代理人要求提供的翻译稿接收回执。”
虞超慌忙接过:“谢谢……”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阿列克塞说,“我正好要出去办事,和你一起走。”
“……好。”
躲开前台小姐姐灼灼的注视,虞超回过身,面向四合院门外人来人往的胡同。
脸颊滚烫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最近一次脸上犹如发烧般滚烫,还是大四寒假和同学们去内蒙古旅游,被熊熊燃烧的篝火烘烤时才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