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怎么了?
虞超抬眸,目光恰好落在一个身穿红色套头毛衣的小女孩身上。
一团明亮的红,在胡同两边房屋的青灰色院墙衬托下格外醒目。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串的是最适合春天吃的山楂,同样的红亮耀眼。
小女孩边走边啃山楂外层的冰糖壳。
跟在她身后的头发花白的老人,笑容慈祥,爱怜地叮咛着:“从侧面咬,小心别被竹签子扎了!”
虞超闭上眼睛。
她以为这样泪水就不会夺眶而出。
阿列克塞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久等了,虞小姐,我们走吧。”
虞超赶紧抬手按住眼眶。这是到目前为止,她觉得最有效的掩饰方法。
“对啊,又到了吃糖葫芦的季节。”阿列克塞将白色羊绒大衣随意地披在肩上,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小女孩和她的家长,“小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串馋哭小孩的糖葫芦是在哪儿买的?”
胡同里长大的孩子,见惯了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面对阿列克塞,小女孩毫不怯生。
“喏,就在那边,利民商店!你要是想吃得抓点紧,刚才我姥爷给我买的时候,他那儿柜台里就剩三串啦!”
“好嘞,谢谢你的提醒。”
阿列克塞回头,微笑着冲虞超挥挥手:“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于老师,不用麻烦……”
虞超想说自己不是因为被馋哭才落泪,但是阿列克塞已经走出去很远。
小女孩指的那家利民商店位于胡同入口处,最早是一家国营店,主营老燕都人喜欢吃的各种特色小吃,颇有些年头。虞超从地铁站出来,绕故宫走完一圈,特意经过利民商店拍了一张景色图,打算回去存进外公外婆生前她创建的家庭云相册里。
此时,阿列克塞远远伫立在虞超的视野之中。
他正隔着玻璃橱窗和售货员比划着什么。一阵风过,轻轻掀动他浅金色的发梢。阳光下,他头发的色泽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美。
心跳忽然加快。
虞超抬手按了一下胸口,然后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机,选好滤镜,调整焦距,悄悄地,给阿列克塞拍了张照片。
收起手机的同时,阿列克塞已经走了回来。
他把红彤彤的糖葫芦递到虞超面前:“还好赶得及。售货员说,天暖和了冰糖容易化,明天他们就不进货了。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串。吃吧!”
虞超紧握糖葫芦的竹签,道谢的话还未出口,阿列克塞笑着摆摆手,说:“抱歉,希望我的举动没有冒犯到你。”
“没有。”虞超小声说,“我喜欢吃冰糖葫芦,尤其是这种原味的。”
-
走到地铁口,糖葫芦刚好吃完。虞超折断竹签,用擦手的纸巾包住尖头的一端,扔进站外行人道旁边的垃圾桶。
阿列克塞忽然拦住虞超:“虞小姐,我以后还能和你见面吗?”
第九章
“等到校对定稿之后,圆圆姐应该会派我来领翻译的稿酬。”
“稿酬会有专人负责打给圆圆,你不用亲自跑一趟。”
虞超唇边漾起一抹顽皮的笑:“作家代理人不接收翻译稿的电邮,而且要求翻译水平一定要高。想必他们在稿酬支付方面设置了更多障碍吧?”
“那倒不会。公司这边全程跟进,保障圆圆的权益。”
阿列克塞笑了,笑声爽朗。
“我的意思是,除了工作上的见面,我能不能和你约会?”
虞超以为自己听错了:“约会?”
“是的,虞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人潮涌出地铁站口,阿列克塞往前一步,将虞超护在手臂可及的安全范围内,同时与她保持着十多厘米的距离,“夸张一点地说,我已经有将近半个世纪没和女孩子约会了。假如你愿意和我这个老古董出来吃个饭、看场话剧,我很荣幸。”
笑意蕴藏在他眼中。
虞超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晴朗的天空。
短短一瞬的目光交汇,她不再犹豫。
“半个世纪是五十年。你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还在上小学吗?”
阿列克塞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赧然。
“坦白说,我对约会没经验。”他说,“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单身,让你见笑了。”
“这方面我的经验也是少的可怜。”虞超没有追问,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人民艺术剧院新排的《四世同堂》正在演出,我请您看吧!”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虞超低了头,捧着手机操作两下,点开购票页面:“不如看今晚八点那场?”
阿列克塞也拿出手机。
他展示给虞超看的是现场取票的二维码。
“今晚的场次只剩最靠边的座位,我买了明晚八点的。我们几点在剧场门口见?”
他什么时候买的票?
难道刚才过斑马线等红灯的那30秒?
虞超的心狂跳不止。
她的脸颊依然滚烫,说话的声调却平稳而冷静。
“明天的晚饭呢?你和我一起吃吗?”她把“您”换成了“你”,阿列克塞好像没发现。
“明天你陪圆圆吃晚饭吧。她身体不舒服,平时又总吃罐头食品和方便面,有你在她身边,帮她做病号饭,我想她的感冒能快点好起来。”他抬起左手手腕,看一眼表盘上的时间,“我有一小时的空闲,请你喝下午茶怎么样?”
手机铃声响起。
阿列克塞摁下接听键:“车牌后三位806,好的,我们马上去路口等您!”
“什么车?”
“专车司机把车停在下一个路口了。”他伸出右手,向虞超屈起手肘,“这边车多,抓紧我的手。”
出版公司到地铁站,步行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订了话剧票,订了喝下午茶的专车——这是一个临时起意的约会吗?
又或者是他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做了决定?
渐渐的,虞超的心不再像之前跳得那么乱。
她听话地将手伸进阿列克塞的肘弯。
“于老师,我们去哪儿?”
“叫我阿辽沙。”他补充一句,“我爸妈这么叫我。”
“你也不要叫我‘虞小姐’了。”虞超收紧手臂,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羊绒大衣袖管。
“我们的姓氏同音不同字,我叫你‘小虞’,好像在叫我自己。”
“有什么关系?”虞超模仿他的语气,惟妙惟肖,“名字只是个代号,叫我什么都可以。”
“那怎么行?”
“为什么要纠结一个称呼?”虞超突然停下脚步,转到阿列克塞对面,仰头直视他的眼睛,“阿辽沙,我把我的小名告诉你,不过听完你不许笑——”
迎着阳光,阿列克塞微眯双眼:“说吧!”
-
“姐,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又可爱的人?”虞超坐在书店角落的矮凳上,身体斜倚着借阅书架。
宣圆圆放下擦拭咖啡机的软布,端了杯蜂蜜水给虞超。
“你一早出门,到太阳落山才回来。来,喝点甜的暖暖胃,我得好好审你!”
在宣圆圆面前,虞超没有需要封存起来的秘密。
她细述一天的经历。
讲到露天咖啡两人面对面坐下的那一段,她先是笑了好一阵,然后断断续续地讲完。
“你说他喝水的时候被呛到,就是因为他特别喜欢你的小名忍不住笑?”宣圆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逻辑?”
回忆起喝下午茶的情景,虞超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一边笑一边吞咽,不管换成谁都要呛到咳嗽。”
宣圆圆却是愁容满面:“超,你们的关系进展这么快……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担心我。”虞超帮她说了。
“我是一个俗人,我不看好年龄相差三十几岁的两个人谈恋爱。”宣圆圆直言不讳,“当然,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我没资格干涉你,但是我希望你保持理智。”
“感情哪有什么理智可言?”虞超喝光杯子里的蜂蜜水,“我看见他,就像看见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那种亲切感,你懂的,亲爱的圆圆姐。”
“阿列克塞的确是个‘老’朋友。”
“年龄不是问题。”
宣圆圆双手撑在书架边沿,手指叩击两下侧面的木板。“你刚刚从上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走出来,头脑还不是很清醒。”
“回来的路上,我问了自己好多遍,是不是渴望得到爱才同意和阿辽沙约会?”虞超喃喃低语,“最终的答案是否定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碰巧他出现了。”
宣圆圆扶额:“阿辽沙?都叫得这么亲密了,我的妹妹啊!你……”
“我要任性一次。”虞超起身,摘下框架眼镜,合起镜腿扔进手中的玻璃杯,“这个世界,看清,看不清,对我来说没区别。我遇到了,就要牢牢抓住。”
“新配的眼镜哎!”宣圆圆接过杯子,“你不心疼东西,我心疼你。沾上蜂蜜不好洗,使劲擦又会刮花镜片,我去找瓶清洁液。”她细声说着,手拿杯子走向书店后面的储藏室。
虞超没有跟过来。
宣圆圆松了一口气。
她把虞超的眼镜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干净,又喷了两喷清洁液,找出从眼镜城采购的超细纤维镜布,慢慢擦拭。
不省心归不省心,当姐姐的感觉倒是好上加好。宣圆圆回头望了前边一眼,虞超背对着储藏室大门,正蹲在地上拆新到书籍纸箱的封箱胶带。
这么好的女孩子,我得想办法让她幸福!
宣圆圆擦干眼镜,用镜布包裹放进镜盒。刚要拿到前边叮嘱虞超好好保管,她忽然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
紧接着是虞超的呼喊声。
“姐!快来,发生一件怪事——”
“怎么了?”宣圆圆循声跑回虞超身边,“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虞超左右手各拿一本不同印次的《黄金时代》,视线却投向宣圆圆的手机屏幕,紧张得说不出话。
屏幕上闪烁的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燕都。
宣圆圆接通电话:“喂?”
一个略显沙哑的嗓音,熟悉的、久违的声音,由遥远的地方飘进她的耳朵。
“圆圆,这是我的新号码,你存一下。”
宣圆圆立即按下挂断键。
手机此刻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她只想赶快把它丢开。
很不巧,宣圆圆一向引以为傲的投掷物体的准头失误了。
她的手机没有落在沙发座上。
清脆的碎屏声,响遍暂无顾客光临的书店。
虞超匆忙抛下两本书,拾起屏幕朝下的手机。屏碎了,那个号码却又一次打了过来。
“不要接!”
宣圆圆冲上前,抢过手机,直接按下关机键。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姐?”虞超扶稳脚步趔趄的宣圆圆,扶她坐回服务台后面的椅子,“那个锲而不舍打进来的号码,就是我发现的怪事。我记得你没有订购《黄金时代》,但在最新收到的包裹里有两本。它们扉页上写的手机号码,就是你接到的这个电话。”
“我猜到了。”宣圆圆闭上眼睛,“是他。他来燕都了。”
“是在书上给你写赠言的那个人吗?”
“二楼的人体骨架模型,也是他的。”宣圆圆睁开双眼,眼圈忽然红了,“我说是有人落在了搬家公司车里,其实是自欺欺人。”
虞超握紧宣圆圆的手。
“他当时是医学院的学生。我离开的时候,带走了那套骨架模型。”宣圆圆拿过纸巾盒,抽了一张擦掉眼泪,“我搬了家,换了手机号,可是他还是找来了。”
-
五年前,宣圆圆支气管哮喘病情加重,由春秋两季过敏发展到了春秋冬三季。
那时,沈知言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早六点出门去学校,晚十一点才能回家,无暇腾出时间照料妻子。他从旅游广告里找了几个主打空气质量好的城市的资料,发给宣圆圆供她参考。
最终宣圆圆敲定了疗养目的地——云城。
自打辞去教职,她做过许多小生意,一刻没让自己闲下来。而当咳嗽气喘严重影响到日常生活,她意识到,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一场说走就走的疗养势在必行。
宣圆圆回父母家跟二老打声招呼,又到公公婆婆那里吃了顿饭。随后,她收拾了行李订好机票,等不及沈知言下班她就打车去了机场。
去云城的飞机上,她认识了邻座。
一个年轻、阳光、充满活力的藏族男孩——格桑。
第十章
三个半小时的航程,他们聊了很多,越聊越投缘。
飞机降落在云城春晖国际机场时正值傍晚。
格桑邀请宣圆圆去自家开的民宿居住,承诺长租房费给她打对折。夕阳斜晖映照着他,他整个人像沐浴在佛光中,神采飞扬,温柔慈悲。
宣圆圆本来找来了一家湖畔民宿。
因为格桑,她改了主意,退掉事先预定好的房间,损失了定金,但她一点都不后悔。
那年格桑23岁。
他学习成绩优异,高考时考上了离家乡六百公里的云城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的学制是七年,毕业后他将被授予硕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