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默契地同时收敛情绪,利落分开。
像一条矛盾首尾相接的鱼,在某一分流的岔路口忽然解体,游向属于各自的溪流。
灯光亮起后,投影仪的射灯显得微不足道,幕布彻底变成了灰白色。
“最后一幕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迟燃坐回地毯上,胳膊散漫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后背抵住墙面。
“五年前你十六岁,你真的懂阿竹对周横渡的感情吗?”
江茶的目光陷入迷茫,“我——不懂。”
“最初我拿到剧本的时候,我把它理解为相依为命带来的宿命感,阿竹和周横渡是两个被仇恨绑在一起的人,这是他们之间扯不断的线。”
“比起爱情,我当时更加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抱团取暖的怜惜之情,活着和复仇都太苦了,倒不如撕咬在一起,”江茶露出温和的微笑,轻声道,“毕竟,鲜血淋漓也是一种依靠。”
她扬起的嘴角让迟燃皱眉,“胡声没有纠正你?”
江茶摇头,“纠正过,但当时的我并不能很好理解。后来胡老告诉我一个办法——入戏。”
“全身心的入戏,从演员自己的经历中去挖掘和角色最匹配的情绪,再代入角色身份去演绎,就能最大幅度发挥共情力。”
迟燃一愣,“阿竹牺牲的那一刻,你代入了什么经历?”
江茶转头看向窗帘罅隙里透露的车灯光亮,回到了那个淅沥潮湿的雨夜。
迟燃撑着伞为七岁的自己挡雨是梦境美化的结果。
事实上,为自己挡住风雨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子。
高中生模样,校服的胸口有重点高中的校牌,留着利落短发,眉眼温和,和迟燃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被救上来后,江茶在大河边站了很久,从人头攒动到寥影稀疏,直到最后只剩下几杆路灯晃下的影子陪在身边,她才终于抬腿离开那里,揣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往家里赶。
回到熟悉的昏暗小巷时没有看见妈妈在巷口等她。
雨声里偶尔掺杂了几声寂寞的狗吠。
江茶咬牙,捂住耳朵,一头扎进黑暗里,飞快跑过湿漉漉长巷,来到出租屋前。
雨势转小,隐晦昏黄的路灯下,雨丝斜斜密密,像一只铺满心事的大网。
褪漆的门把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江茶站在门口,在圆弧形的铝合金材上看见了形象扭曲的自己。
他死了正好,他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打我和妈妈了。
可他毕竟是我爸爸呀。
爸爸又怎么样呢?家暴的人都该死!
最后关头他为什么反悔了呢?
反悔就可以洗清罪孽了吗?杀了人就算知错也该偿命!
可……那是身上流着同样血液的人,是爸爸啊……
痛恨是真的,庆幸也是真的。
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潜藏在身体的血液里奔涌着和死去那个人同样的基因,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像一条棉线,从出生起就长在了血肉里。
你无法根除它,因为它早已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可一方在排斥,一方在牵扯,往来拉锯,受罪的却是自己。
江茶在夹雨的风里站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假装自己是一个陈述者。
她拧开把手,寂静的黑暗毫无声息地吞噬她。
从堂屋穿进卧室的距离里,江茶已经下定决心,妈妈拥有知情权,她要把今晚的事情全都告诉妈妈。
妈妈一定会为自己做出选择的。
但推开房门,江茶只闻见了刺鼻的农药味。
七岁的同一天,爸爸酗酒死去的同一天,长期被家暴的妈妈精神恍惚,喝下农药,了结了她短暂又不幸的一生。
江茶站在寒风里,失声痛哭。
而胡声告诉过十六岁的江茶,若周横渡死在阿竹面前,阿竹会失声痛哭。
在那场戏拍摄前,江茶把自己关在封闭的黑屋里,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割肉剜心的画面,从痛哭流涕到干涸麻木,才敢再逼着自己幻想。
幻想那天死在河里的不是爸爸而是自己。
幻想爸爸可以因为自己的死而改邪归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