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被翠竹掩映,四周环翠,平时还真是留意不到这里。
秦著在正厅坐着,手中茶盏正在撇去浮沫。
看到林简进门,秦著示意她落座。
“我已经安排好了船票,你与夏琬一同去国外吧。两个人还能有个照应,那边也已经安排好了接应。”
秦著的话说的很是干脆利索,丝毫没有询问夏琬和自己的意见。
林简能够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还有急切。
“去哪里?”
“美国。”
林简想着要是自己现在不再开口,恐怕真的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猛然双膝跪地,然后深深一拜。
“秦著,多谢!”
突如其来的这一个大礼,把秦著给惊的从椅子上猛然站了起来,伸手连忙去扶她。
这么多年了,她死里逃生的日子里救她的人何止秦著一个?
只是她想记住的,想留住的,却都是那样的难。
有名有姓,她不敢提起,无名无姓的,她不敢追问。
这一跪,这一拜,这一扣,不仅仅是在还秦著的恩情,也是想还那些仁人志士的恩情。
千言万语,都在她这个动作里了……
秦著将林简拉了起来,释然一笑。
“你莫要怪我专权独断,也不用心怀愧疚,现下的局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到了美国,夏琬会给你解释清楚。”
秦著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要明白事急从权,你只有嫁给我,成了我们秦家的人我才能讲你送出去。眼下,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名誉,清白,希望你暂且放下。你在外面就是秦府的少奶奶。”
林简点了点头,这场婚姻,其实说起来受委屈的那个人是秦著才对。
他为了救她,娶了自己不喜欢的人。
不过,林简却怎么都看不到这个年轻人眼里的情爱心思。
在他这里只有眉间那种忧虑的沉重,目光里重重叠叠的无法释然,甚至夏琬也不是他的心之所求。
他胸怀坦荡无余,只盛满了家国天下。
本来说是明天离开,却没有想到,竟然拖拉了半个月。
眼看着中秋节都快到了,秦著却仍不见人影。
林简就被关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的好像就成了秦家的少奶奶。
“是不是觉得烦闷了?”夏琬出现。
“还好,只是这心里总觉得不放心。”
“秦著一直都是靠得住的,你也别多想。”
夏琬与林简在回廊上就这么相对而坐,面前一壶清茶,两盘点心。
廊外是雨中淡菊,时不时微风拂来夹杂着浓浓的雨气,虽然潮湿,但颇为清新。
“可是我这心里只觉得对不住你们……”林简给夏琬斟上清茶。
“我与他之间本就不是你们想象的关系。当初也是权宜之计而已,和你嫁他都是一样的。”
林简吃惊,给自己斟茶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飞溅出来一些。
“我与你其实遭遇不尽相同,我不姓夏,我姓谭,本命谭瑕琬。”
林简顿时明了,戊戌六君子,谭家的后人……
秦著也是夏琬的救命恩人,装成郎有情妾有意的表兄妹,不过就是害怕仇人寻上门来。
学校里对于秦著的风评并不好的原因大概也就是这样了,说他与很多女生暧昧不清云云。
而这次,秦著直接将林简娶回了家,恐怕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更是要走街串巷,不能消停了。
是会说秦著的风流成性,还是说林简的水性杨花?
“他这个人啊,从不会计较什么流言蜚语,他说了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现在是夏琬给她说的,可是听着耳熟,秦著也曾给她说过的,不要计较什么名誉,清白,活着是最要紧的……
林简又问:“你知道咱们要一起去美国吗?到底什么时候走?”
“知道,他早就给我说过。我本不想离开的,就怕到了外面会不适应。不过这次跟你一起,咱们两个能做个伴儿,我也就答应了。”
夏琬握住了林简的手,仿佛她们就是相依为命的姐妹了。
“秦著这个人,什么都好,家世也好,学业也好,就是谈不得情爱的。我从前也想过,自己与他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后来才知道他的心里,没空去装那些小儿女的情情爱爱。”
林简看着夏琬的目光投向了远方,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失落,这般的催人断肠。
“你莫要伤心,可能等他想明白了,就知道你的好。”林简安慰。
夏琬深深的看了林简一眼,没有再接话。
当天的夜里,林简和夏琬就被催着上了车。
如此,猝不及防!
夜深的就像化不开的浓墨,她们两个人走得跌跌撞撞。
手提的皮箱还没有来得及扣上,脚上的鞋子还没有将鞋跟提起,就这么推推搡搡的,被人塞到了汽车里。
车子是秦著的,可是他却没有来。
林简失望,就连这最后说上一句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夏琬喘着粗气,慌乱的把头发梳理利落,忍不住问前面的司机:“怎么这么突然?”
“少爷说,计划有变,所以才委屈两位半夜出城。”
“现在就去坐船?”林简也问。
“先到码头上,得等到天亮。”
林简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再见秦著一面的,稍稍心安了一番。
车子飞快,两个人被颠簸的没有了困意,就相互依偎着随便说说话。
眼看着天边渐渐淡了颜色,应该是要亮了。
第4章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住,码头上风很大,吹过来腥咸的海水味。
林简和夏琬被安排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
司机说要等一下接应的人,船票拿来了就可以上船了。
透过破烂的窗户,林简看着码头在泛白的天边渐渐忙碌了起来。
已经有早起的渔民往海中划着小船,开始一天的忙碌。
也有轮渡停靠码头,劳工领了工牌,准备扛活。
“怎么看着这都没有要打仗的意思。”林简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夏琬也跟着一同观望,眼瞅着窗外的景象,认同林简的看法。
“两位小姐,准备上船。”
进来的是林简见过的那份黑衣人,是秦著的随从,名叫——安杰。
林简拿着船票,四下里随意的瞅着,她真的希望自己在远赴国外之前还能见秦著一面。
后来又觉得,他那样的人听着自己给他说什么离别珍重,是不是很扭捏作态。
不见也好,这样也好……
遗憾是一种填不满的心情,总要在这里给自己留着念想,留待回国的那天。
“我有些晕船,你呢?”
夏琬脸色蜡黄,嘴唇发白,看的出来她的难受。
“我还好,暂时没有觉得难受。”
林简扶着夏琬在甲板上干呕了一下。
“听说了吗?革命党人动真格的了!”
“嘿,是不是真的能成?”
“那可不好说!”
……
林简和夏琬面面相觑,这样的消息似乎离她们有些远,但是还有丝丝缕缕牵绊。
当下的局势,不是她们这样的人能掺和其中的,于是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回了船舱。
“还有一个多月呢,我这样吐下去可怎么办啊!”夏琬对于自己的不争气也是无奈,“会拖累你的。”
“不过就是晕船而已,别想那么多。可能过几天就适应了,你别担心。”
林简端了清水给夏琬,她虽然不晕船,但对于夏琬的痛苦也可以感同身受。
“你有没有想过到了美国做些什么?”
夏琬好容易才缓解了自己的晕船,闲来无事就跟林简聊聊天。
“我还是想当老师的。”
林简当初去上海就是这样的想法,教书育人,她最喜欢的就是国文科和历史科,她想以后自己就做这两门科的老师最合适。
现在想想有点可笑了,自己要去的是美国,那里怎么会有汉语呢?那里怎么会有中国的历史呢?
背井离乡,异乡异客,这样的情愫,自己还未离开便不堪承受。
“我想当大夫。”
夏琬说出自己的打算。
这个打算是在她遇到秦著之后才有的,她知道他痴迷医学,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学的就是医学。
“秦著也是学医的,你们以后会成为同行了。”
林简调皮的笑了,她明显的知道夏琬嘴里说着与秦著无缘,可是到底她还是喜欢他的。
夏琬浅咬了一下嘴唇,耳根红了上来,笑的特别害羞。
“很多事情,你没有说,他或许不懂。有机会,你告诉他,他可能就懂了。”
“我给他说过,是他一口回绝的。”
林简瞪大了眼睛,秦著竟然会这么对待一个姑娘的表白,铁石心肠吗?
她真的想象不到秦著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印象中他是那种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风流倜傥自是不在话下,一双卧蚕眼总是暗含着笑意。
只是这种笑意中除了有那种礼貌与不羁,还有看淡浮华,俾睨天下的傲气。
林简与秦著虽然成了亲,可是她能了解的只有他的一副皮相,而今算来,说过的话都不超过一百句。
他的行事风格,他的为人出事,他的脾气喜好,她都不了解。
现在竟然还在和另外一个倾慕他的女子调侃如何取悦自己的“丈夫”。
这乱世之下,什么样荒唐的事情都不是意外……
船下的波涛汹涌,林简迎风而立,她深黑色的风衣飘扬起来,犹如翱翔海天之间的雨燕。
这一眼看不到边际大海,她的心情起伏,前途未卜,退无后路,林简,你这一去大约再无归期了。
当年,也是赴美国留学的秦著是否也是她这一般心情呢?
终于熬了一个多月之后,她和夏琬到达美国。
眼看着船只从层层叠叠的涌浪中,破水而行,船舷与甲板相接的那一刻,林简说不激动是假的。
夏琬更是心中雀跃,她终于可以摆脱晕船的困扰。
“知道吗?你们两个自由了!”
来接她们的是方琼和方威,一对龙凤胎方琼激动的搂住夏琬,恨不得蹦高。
“什么事?”林简问。
“大清国没有了,革命党人胜利了。你看报纸!”方威将手里的报纸展开在林简的面前,可是上面除了印刷着一连串的字母,林简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端庄方正的汉字。
她不认识英文。
“我念给你听,在这里。”方威指着中间的一行字母,给林简读了出来!。
“以后咱们都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朝廷钦犯了!”方琼高兴的摇着夏琬的手臂。
夏琬和林简相视一笑,泪水顿时涌出。
一个多月漂泊在海上,她们两个人就像是与世隔绝一般,一下船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怎么能不为之振奋?
方琼和方威将她们两个人带到了安排好的住所,又给两人准备好饭菜。
填饱了肚子之后,这四个人才将互相之间的信息沟通了一下。
他们的恩人都是秦著。
方琼与方威也曾是受清朝廷追查的钦犯,是被秦著施以援手救下之后送来美国的。
林简看了看夏琬,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处境,在秦著这里没有丝毫的区别对待。
自己这个挂名的“妻子”,其实也是一个获救者罢了。
之后就是等着获取学校的入学通知,林简将自己的专业改成了文学研究的方向。
不过这里是美国,全部都是英文,她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她面对着那些洋字码,总是要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幸好现在距离新生入学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她必须硬下功夫才能从一穷二白到略懂皮毛。
第5章
秦著给安排的公寓是三层的小楼,负责他们四个起居的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林简先是从与方家兄妹那边借来英文书籍,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然后就是跟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大妈麦莉聊天。
听懂的,她都记下来,听不懂的,她就努力去猜。
然后一一都进入笔记,一个星期下来,总算是将日常用语都熟悉了一个大概。
方琼夸她,真是学习的好苗子,肯吃苦,还聪明!
夏琬的专业依旧是她向往的医学,她的英语和林简比起来倒是强很多。
都是因为早于林简认识秦著,再加上夏琬对秦著的芳心暗许,她当然在英文方面下的功夫更多一些。
林简抱着一摞英文笔记来请教夏琬,她这人也是心大,看着夏琬的门半掩着就推门而入。
夏琬冷不丁的就被林简吓了一跳,赶紧收起来自己正在落笔的信件。
这是她正在给秦著写的信。
一别两月,夏琬自然心中挂念。
可是林简突然出现,她难为情也是情理之中。
两个女子其实也都坦然,互相知道对方的心思和打算。
但是在对待秦著的事情上,夏琬自觉的她是不道德的那一个。
林简才是秦著娶进门的妻子。
这样的权宜之计里,林简是有名分的那一个。
秦家少奶奶……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了。林简顿住了自己的动作,她有些责怪自己的心思简单。
“没有。”夏琬脸色绯红,将手中信纸塞到了课本的底下。
其实夏琬也没有想到该给秦著写什么,只是提笔落名之后便停住了笔墨。
秦著字呈书,林简是不知道这事的。
夏琬心中有鬼,她打着远房表妹的旗号,在秦著的身边一直就这么扮演着青梅竹马的角色。
“林简,有你的包裹。”方威一进门就到处的找林简。
单看这个邮寄过来的地址,林简心头一震,是秦著。
夏琬的脸色灰了下来。
两份汉字的报纸,两只钢笔,两封信。
收件人只有一个名字——林简。
“是给咱们两个人的东西。”林简将一模一样的物件分给夏琬。
夏琬心里失落,她在猜测林简的信中是不是也跟她的信件一样内容。
见字如晤:
知卿平安到达,万望珍重,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