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得出这个结论,沈楠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淌下来,她垂下头,用手背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似的。
她从小就不爱哭,在别人面前哭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顾景然却次次都能撞见。她鲜少跟别人提起家里的情况,连从小一起长大的苏嘉定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可顾景然却似乎成了例外。
沈楠问:“你会不会很失望?”她的眼睛失焦的看着地板某处,“你说相信我不会再被这些事情影响,可是两年过去了,我还是做不到。”
顾景然没有回答,无言的看着她,只是说:“去洗个脸吧。”
沈楠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掬了几捧水浇在脸上,仔细的将那些黏在脸上干涩的泪痕洗掉,弄干净之后总算觉得舒服很多。
顾景然站在饭厅,桌上是炒好的菜,不过都已经冷了,失去鲜艳的光泽。
他问:“饿不饿?”
沈楠摇头。
大概答案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没有对此多说什么,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又对沈楠说:“过来坐。”
沈楠坐到他旁边,隔着一臂远。
顾景然拿出烟盒,随即想到旁边还坐着个人,取烟的动作顿住,把烟放回去,烟盒仍搁在手里,摩挲着盒面缓缓开口:“我没有对你失望。”
沈楠蓦的一怔。
“没有经历过家庭变故的人,很难理解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有些人或许有能力摆脱,成年之后就会渐渐不在意,但更多人终其一生都会受此影响,无法释怀。连我都……我又怎么会对你失望呢。”
他接着说:“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沈楠抬起头,脑袋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顾伶然曾说过顾景然的爸爸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因为考察事故丧生,但没想到他的妈妈也不在人世。
一刹那,沈楠心中涌出许多的情绪,震惊、茫然、无措还有心疼。
顾景然说这话时没有抬头,视线仍停留在烟盒上,他的脸逆着光,沈楠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色。
“我爸爸离开的很早,所以我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一直以来,除了妈妈,就跟爷爷最亲,当时他还在学校教书,后来才去研究所上班。我母亲去世时,他正在进行新一轮的核实验,连打电话都要上级层层批准,更不用说回来看我。然后……我就被接到大伯家生活。”
沈楠问:“那时候你多少岁?”
“十四岁。”
刚好是他考上大学不久。
“我大二快结束时他终于得空回来,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快六年了。我那时候非常偏激固执,不愿意跟他交流,也不顾及家庭的反对,一心要学建筑。”
“他对我非常失望,认为我背叛了他。有好几年,他不愿意见我,我也不肯回来。直到五年前他被查出肺部感染。”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即使我再怨恨他对我的疏忽,也不想他离开这世上。”
顾景然虽然面无波澜,但声音里却有浅浅的遗憾和内疚。沈楠想起最开始从思凡口中得知他的家世时,她说难怪他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因为家庭对人的影响不可忽视。如今想来,真是句句戳心。
父母早早离去的童年,不被亲人认可的青年,他这一路,比常人更加举步维艰。沈楠看向他清俊沉静的侧脸,突然涌出许多的心疼。这个人,总是一副淡然冷静的样子,好像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感到棘手,但他心里那个结,却横亘了这么多年。
沈楠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他想照顾自己,因为不管个人经历还是心路历程,他们都如此的相像,几乎可以严丝合缝的重叠。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顾景然那么着迷,因为相似。
在人群中,人总是会被同类吸引。
“沈楠。”顾景然忽然轻声叫她。
沈楠惊了一下,思绪猛然收回,侧过头看着他。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一定要去接受你爸爸。我希望你明白,这世上并没有此时此刻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你感觉为难,与其撞的头破血流,不如主动退一步。或许隔一段时间,你会发现很多事情早已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沈楠自嘲的笑了:“我有这个运气吗?”
顾景然看向她,他的眼睛深邃,眼眸颜色比常人深一些,静静看着对方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包围。
沈楠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声音低缓坚定:“会有的。相信我。”
自从那天之后,沈楠跟顾景然的相处不知不觉自然很多。而且她发现,顾景然身上有很多东西是她不知道的。
比如他是真的很忙。学校的课、负责的项目和课题、要修改的学生论文、各种图纸设计稿和建筑模型,以及学术论坛、交流会、大型讲座、实地考察……更可怕的是,他做事井井有条,效率极高,很少有慌张的情况。相反沈楠总是事到临头才着急,火烧火燎的赶去处理。
还有他偶尔会站在书房的窗前抽烟,一言不发的站立很久,好像有很多心事。这个时候的他跟平时太不一样,无端显出些落寞和寂寥。让她无法直视。
最后的道别
这期间沈楠很少想起怀沉,也没有刻意打听过他的消息,只听说签证已经下来了,好像很快就会出国。他活得清醒而坚定,一路繁花似锦。
周五吃了午饭,去超市买东西的路上,突然接到了路安阳的电话。
“沈楠?”路安阳说,“有时间吗?”
两人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奶茶店。点单时路安阳问:“听说这边的抹茶奶盖不错,要不要试试?”
沈楠说行。
点好饮料,路安阳笑着开口,“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
于是聊起了最近的情况,自己的工作,公司加班,还有一些内部的明争暗斗。说来说去,无非是些琐碎的小事。跟路安阳签约大公司相比,实在不足为道。
服务员将饮品端上来,他接过奶盖放在她面前,忽然问:“你就不感兴趣,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喜欢抹茶吗?”
原来约在这种地方是有意的。
沈楠没有说话,但她的神情已经明确告诉对方,她知道原因。她只是不知道路安阳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你别误会,不是怀沉叫我来的。”他顿了顿,“但我确实是因为他才来找你的。”
沈楠不懂。
“他就要出国了,明天上午的飞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或许你会想去送送他。”
“他不一定希望我这么做。”
路安阳看着她,眼神坚定:“他比谁都希望你能这么做。”
沈楠搁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将衣角捏紧,仿佛这样,才有底气面对他的目光。
路安阳苦笑,“你知道,这个选择对任何人而言,都太难了。我们还没有到甘心放弃大好前程的年纪,也学不会两全。”
“我不是劝你体谅他。我只是觉得如果他明天出国,要想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既然当下还有机会,为什么不把握住,好好道别呢?”
这些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湖泊,将沈楠的心绪搅乱。晚上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往事如电影片段,一幕幕从她眼前划过。
她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怀沉出国意味着什么。路安阳的话无疑使她明白,他们已经分手,人生从此不会再有任何交集,连见面都要依赖奇迹般的偶然。
第二天,顾景然一大早就去学校处理工作,沈楠则因为昨晚想太多,大半夜才勉强睡着,醒过来已经日上三竿。
她睁开眼看到窗外的日头,吓了一跳,以为到中午了,一看时间才九点,微微松了一口气。
沈楠觉得自己的反应真是不可理喻。怀沉的飞机是十一点半,是不是潜意识里,她已经被路安阳那番话打动。
她起床洗漱,心中惶然无法安定,总害怕自己会错过什么。
顾景然回家后问:“中午想吃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些茫然的抬头:“啊?哦,随便。”
顾景然的印象里,沈楠总有各种各样喜欢吃的东西,很少说随便,他觉得疑惑,想了想还是忍住探寻的欲/望,问:“在家吃怎么样?”
她依旧不在状态,可有可无的点点头。
顾景然去冰箱察看,“没什么菜了,得去超市一趟。”
“那一起去吧。”
他于是先回房间换衣服,沈楠则坐在客厅等。
时间已经指向十点。先前压抑的焦虑感从她的胸口蔓延开来,无声无息,一点点将她侵蚀,最后几乎难以喘息。
沈楠坐立难安,她在想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他们认识四年,曾经如此亲密,分开时也并不难看,有多少情侣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即使这样,连一场道别都不值得有吗?
这时顾景然换好衣服从房间出来,对她说:“走吧。”
沈楠站起身,却没有动。
“我不去超市了。”
顾景然有点意外,但以为她只是单纯不想出门,说:“行,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我买回来做。”
“不用给我买。”沈楠说,“我等下要出去,中午不回来吃饭。”
顾景然闻言看着她,沈楠不是一个会藏心事的人,很多情绪都会通过面部表情展现出来,她这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明显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调整语气,若无其事地问:“要去哪?”
沈楠迟疑了稍许,还是如实说:“怀沉今天出国,我得去送他。他是十一点半的飞机,已经快来不及了。”
顾景然听完之后良久没有反应。
“需不需要我送你?”
“不用了。”沈楠说,“我自己打车过去。”
然后她拿起手边的包,疾步走向门口的玄关,俯身从鞋柜里取出鞋来换。穿好之后站起来,发现顾景然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沈楠指了指门口:“我走了。”
顾景然点点头,却在她把门打开时走近问:“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
“好。”他又点点头,嘱咐道:“路上注意安全。”
沈楠答应着,将他的注视关进门内。
因为被提前告知过登机口,所以她一下车明确地朝着目的地跑。隔着十来米,就看见被围在一堆亲朋好友中间的怀沉。有些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能分辨出是在笑。
沈楠忽然生出近乡情怯的感觉,止住步子不往前走了。可是怀沉却仿佛有感应似的,不确定的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他湖水般平静的眸子闪了一下,接着分开人群的包围朝她慢慢走近。机场天花板透明的玻璃把阳光洒在他的四周,不遗余力的渲染着恍如隔世的情境。
他走到她面前,望着她,却没有说话。
沈楠歪着头绽开一个笑容:“听说你今天离开,本来是想给你打个电话,后来想想道别要当面做才有意义,所以我来了。”
怀沉怔忪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的笑了,“确实,道别要当面做才有意义。”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怀沉却还是那个朝气明朗,笑起来有些羞涩的大男孩。
他身后送别的一群人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怀沉被看得有点窘,提议道:“去另一边走走吧。”
沈楠问:“来得及吗?”
“来得及。”
要说走走,其实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机场到处都是人,要离开的人、送行的人、还有忙碌的地勤。广播里催促11点从N市飞往北京的航班即将起飞,请乘客到登机口办理手续。顷刻间,四散在候机室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向登机口。
沈楠难以相信,这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多目的地一致的人。从相同的城市出发,去往另一个相同的城市。
因为认识的时间很长,彼此熟悉,一旦开始话头,并不缺可以聊的内容。这样的舒服自然的相处,不像是抱憾分手的旧情人,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或许原本他们当朋友就比当情侣合适。
广播开始通知飞往旧金山的旅客登机,怀沉的电话同时响起来,他接起电话说了两次知道了,随后把电话挂断。
沈楠顿住步子,对他说:“回去吧。”
怀沉握着手机没有动,他凝视着她,眼睛里情绪起伏,夹杂着眷念和抱歉。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沈楠倾身向前,轻轻的抱住了他。
怀沉全身一震,只一秒钟,俯下身,同样轻轻的回抱对方。
这一刻,千言万语都显得多余。
机场人来人往,无数的人从这里出发去往另一个地方,也有人归来。每个人都形色匆匆,每个人都依依不舍,不会注意有人在意他们的分别。
怀沉声音沙哑:“对不起。”
沈楠纠正:“别说对不起,怀沉,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只是选了一条该走的路。况且……我没有任何资格责怪你。”
片刻后,两人分开。怀沉往登机口走,沈楠没有跟上去,只是朝他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怀沉浅浅的笑了,脸上已不再有伤感的情绪。
还有太多的话没有说,也有很多误会没有解释,但都不重要了。毕竟,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要去的地方并不一样。
沈楠看着他走到朋友身边,跟他们一一拥抱道别。她笑了笑,往出口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怀沉这边结束了,或许大家会觉得蛮多余的(?)但我还是想跟他一个正式的离场。
然后我保证,顾老师那边进度从下一章开始,持续给力。
隐瞒
回到家下午两点,顾景然不在,冰箱里也没有新买的食材。沈楠随便下了碗面当作午饭,出门去超市买东西。
正在货架上挑选调料品时,徐鹿鹿打电话过来。
她问:“怀沉今天出国?”
“你属千里眼的吗?这都知道?”
徐鹿鹿轻嗤一声,问:“你现在跟顾老师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这也太不给力了吧。”她惊讶:“就这样朝夕相处,日夜相对,你们居然还保持着纯洁的师生关系?”
“不然呢?你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