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肚鸡肠?你都是和女人聊天!”
女孩一下哭叫起来,冲上来要抢他的手机。
“你微信通讯录里都是女的,各种各样的,每天早安晚安,发自拍,发红包。你还瞒着我用小号!你敢给警察看吗?”
“你干什么?我警告你,别乱来,不然我不客气了啊!”
眼看两人又要撕打在一起,陆洵赶紧制止,“都别动手,冷静一点。”
又额外对那个秦刚补了一句:“你要是再打女孩,不要怪我没有预先提醒你。”
对面动了动嘴唇,不声响了。
江桃几乎能感觉到,一道格外严肃雪亮的目光,从她身体里投过去,把她薄薄的镜片都照得发烫。
原来陆洵动起真格来,是这个样子。
而身边的人已经在安慰女孩,“怎么样,有没有被打伤哪里?”
女孩哭着伸手比划,“他打我头,还扭我手腕,这里,还有这里。”
江桃的确看见,她的脸颊边红红的一片,微微有些肿。
“今天是怎么回事?”
“还是老样子嘛,我刚刚在车上,瞄见他又在和女人聊天,就说了他几句,他不耐烦,我想走,他就追上来打我了。”
女孩哭得抽抽噎噎,“警官,家暴是不是能报警的啊?你把他抓走吧。他老打我,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她声泪俱下,江桃也难免不忍心。
“好惨。”她悄悄地对陆洵说。
陆洵想了想,“你确定要报警?”
“我要。”
“好,那等我打个电话。”
他是刑警,并不能管辖这一类事件。他打了个电话到110总台,说明了情况,等待总台调度接警。
江桃不免格外新奇。
“原来警察找警察,也得打110。”
“这是程序。”这人哭笑不得地和她解释。
陆洵出门不穿警服,带着吵吵嚷嚷的两个人站在站台边,又要调停问话,过路的人难免多看几眼,目光中写满狐疑。
江桃觉得,他大约也不太自在。
好在,派出所的巡警来得很快。
“是哪位报的警?”车上下来的年轻警察问。
陆洵走上前去,三句两句说明情况,对面就笑起来,“是听总台说,有个刑警队的已经在现场了,赶巧啊兄弟。”
旁边另一名年长些的警察却不说笑,径直走到唐晓莹面前。
“你男朋友殴打你?”
“对的。”
“你说,你是不是打人了?”
秦刚在几名警察的包围下,气势比刚才更弱,低着头不敢看人。
“到底打没打?”
“打了,就几下。”
老警察握住他的手臂,“不管几下,都是伤人。上车吧,到所里做笔录。”
秦刚顿时慌了,“谁家还没个小打小闹的呢,就这么点事也抓人啊?”
江桃在心里呸了一口,心说车撞树上了你知道拐了。
不料一旁的女孩竟然也跟着慌,“真,真抓进去呀?”
陆洵也不由一愣。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这回高兴了?”秦刚梗着脖子冲她喊,“你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猜忌。我在网上是做生意,做生意懂吗?”
“我……”
“你要吃要穿,哪个不用我花钱?老子不做事,钱从哪里来啊?”
他像揪住了理似的,声音越发响亮,反倒是女孩的意志越来越不坚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沉默了一会儿,凑近去央求老警察,“你们能不能别抓他,我不报警了。”
“他不是打你了吗?”
“没有,没打,闹着玩的。”
江桃闻言,几乎一口血喷出来。
老警察睨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报警不是儿戏。”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就想吓唬吓唬他,没想真把他抓起来。求求你们,放了他吧。”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察摇了摇头,把秦刚教育了一顿,要求他往后不许再有家暴行为,就让他们离开了。
眼看他们消失在人流里,男人似乎还对女孩颇为埋怨,江桃气得七窍生烟。
“这是什么鬼啊?”她喊道,“怎么还有这种人呢?”
最后倒像是,警察里外不是人。
陆洵半低着头,破天荒地没有回答她。
直到那名老警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想不通了?”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轻轻地应了一声。
“别往心里去,你是刑警队的嘛,不太了解我们日常的情况。这种事,我们三天两头就要碰到,早就已经习惯了。”
“为什么?”
“你问哪个为什么?”
“为什么她明明长期被家暴,今天又当街挨打,竟然还要维护那个男人。”
对面笑了一笑,格外无奈,“要是平常打架斗殴,我们一定铐他没商量。但所谓家暴,带了一个‘家’字,就不好办了。”
“我不明白。”
“很多女性心软,重感情,哪怕挨打是家常便饭,也总说服自己家家都有磕碰的时候,日子总能过下去。很多起警情里,女方一开始非常坚决,要求警方抓人,等到我们真的要把人带走的时候呢,却又舍不得了,验伤也放弃了,幻想重归于好。”
老警察叹了一口气,“当事人这样决定,我们也无可奈何。次数多了,我们接警处理家暴的时候,也不敢满腔热血了,能劝就劝吧。”
一边的小警察始终没插话,只是抿着嘴,低头盯着地面。
陆洵沉默了良久,声音微哑:“不应该是这样的。”
“任重而道远啊。”老警察又拍拍他手臂,寒暄了几句,上车离开了。
只留他和江桃,站在车来车往的路边,只觉得头顶的太阳虽大,心却是凉透的。
过了很久,江桃才轻声说:“陆洵,你别难受。”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并不显得振作。
“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她费心,自己愿意吃苦,谁也拦不住的。”
“也不是,”他说,“都是可怜人。”
江桃静静地感受着他过快的呼吸,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真的没事?”
“没有。我尽了我的力,在她今天挨打的时候保护了她,就没有白费。至于别的……”他仰头呼出一口气,“那是她的生活,我不能替她做决定。”
“嗯,你想得开就好。”
他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忽然说:“刚才那位老师傅说的话,我还是觉得不全对。”
“啊?你指的是哪里?”
“我觉得,就算是一百个因为家暴报警的女性里,有九十九个都会放弃把男方送进派出所,但还是应该严格抓捕,不能劝和。万一剩下的那一个,真的能因此得救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仰着脸,江桃能看见阳光洒进她的身体,再落到他眼底。
“我同意,你说得对。”
“我会不会太理想化了?”
“如果这个世界失去了理想化的人,它就是没有意义的。”
江桃说完,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妈呀,我好中二。”
身边的人也跟着笑了笑。
先前围观的人已经渐渐散去,又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上午。他抬头在电子站牌上找了找,下一班车在十二分钟以后。
509路还会再来,医院还是要去,只是这样一耽搁,时间已经晚了不少。
“挂号晚了,可能要排到中午才能看上病了,杨医生的号挺抢手的。”陆洵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对不起啊,我一多管闲事,把替你问的事都耽误了。”
江桃在心里摇了摇头,发自内心地说:“不会,我很荣幸。”
“什么?”
“能和你一起管闲事,我很荣幸。”
她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下,没有作声。他们一起在街边的阳光里,安静地站着,看乘客上上下下,公交车来了又去。
过了很久,她才又喊他:“陆警官。”
“怎么了,江小桃?”
“没事,就是你刚才管闲事的样子,有那么一点帅。”
第12章 012
清平市第三人民医院,熙熙攘攘,人头涌动。
果然是来得晚了,前面队排得很长。两人坐在眼科门口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临近中午,医院快要午休的时候,才被叫到号。
陆洵进门的时候,江桃瞥见诊室外面的牌子上写着:“杨文斌,副主任医师。”
推开门,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里面,从桌子后面抬头笑笑,“小陆,你来了。”
说着就从电脑上翻看病历,“咦,还没到复诊的时间啊。是不是眼睛不舒服了?”
陆洵在他面前坐下,“没有,挺好的。”
“那是隐形眼镜戴着有什么问题?”
“也不是。”
对方从显示屏后面探出头来,扶了扶眼镜,“那你来找我干嘛?”
那样子,很像是怀疑陆洵拿他开涮。
江桃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不许笑,”陆洵轻声说她,“没良心的。”
她赶紧端正了态度,就听他支支吾吾地开口:“其实是,对于您给我配的这副隐形眼镜,我有一些疑问,想跟您请教一下。”
“哦?客气了,你尽管问。”
“就是,那个……您以前还给别的病人配过吗?”
“这种医用镜片,主要是用来帮助眼部受伤,导致短期内视力急剧下降的病人,用于日常矫正视力的。它本身并不具备疗效,也不适用于各种眼部病变的患者。”
杨医生用笔敲击着桌面,“这项技术也很新,应用的时间不长,在我手上大概配过十几二十副吧。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陆洵的声音听起来既迟疑,且艰难,“那您以前的病人,有没有反映说……”
“什么?”
“他们能听见隐形眼镜说话。”
“……”
对面原本是靠在椅背上的,一下坐直了身体,倾身过来看他。
江桃都能感觉到,陆洵脸上烫得离谱,都快把她蒸熟了。她一边憋笑,一边也不由感叹。
陆警官为了帮她,属实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你讲一讲,具体是什么症状。”杨医生认真地望着他。
“我昨天刚刚戴上眼镜,就听见一个女孩子和我说话。她是一个人,但是暂时寄居在这副镜片里。”
“一个人?一个什么人?”
“她不记得了,我正在帮她查这件事。”
杨医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口气和缓,“你现在正戴着隐形眼镜,对吧?”
“是的。”
“那你让她出来,和我说几句话聊聊。”
陆洵深吸了一口气,“是这样的,她只能和我在脑内对话,除我以外的人都听不见。”
“真的吗?”
“真的,比如现在,她在笑,还说‘杨医生要把你当傻子看了’。”
对面注视他良久,探身拍了拍他的肩,“我能理解你。”
陆洵放在膝头的手紧了一紧,“所以您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您以前的病人也遇到过同样的事吗?”
“小陆啊,我做医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遇见过的各种情况都比较多。虽然我自己是学眼科,但其他科室负责的范围也大概了解一些。”
对方神态亲切,目光带着同情。
“很多人在遇到重大打击以后,心理上都会出现一些状况。有些表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PTSD,有些可能表现为其他的形式。”
“不是,杨医生,我……”
“你独自和歹徒搏斗,又没能阻止他们劫走人质,心理压力一定非常大。你千万不要不好意思面对,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你愿意主动和我提起,就非常好。”
“您误会了……”
“这样吧,我给你提供两个方案。”对方和蔼地微笑着,“我可以直接给你转诊到心理科,你下午直接去就行。或者你也可以去东林路上的精神卫生中心,那里更专精一些。”
江桃听到这里,实在没忍住,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能感觉到,陆洵的眼皮跳了跳。
“那,那我改天去精神卫生中心好了,打扰您了。”他飞快道。
对面点了点头,把电脑锁了屏,站起身来。
“你这种情况,其实你们领导应该主动安排心理疏导的。”他说着还要叹气,“人文关怀工作尚待加强啊。”
眼看着他要走,陆洵忽然出声:“杨医生,请问您知不知道,我这副镜片大约是什么时候出厂的?”
江桃不由一愣,心说这种事不归医生管吧。
不料对面答得倒快,“哦,这是一家实验室研制的,制作完成后次日到货,我立刻通知你来取的。这样推算,是4月30号。”
“您能告诉我那家实验室的地址吗?”
杨医生虽然颇显无奈,还是把地址抄给了他。
“唉,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花费太多的心思,尽早去就诊比较好。”他冲陆洵扬扬下巴,“去食堂吃饭吗?我请你。”
“啊,谢谢,不了。我下午还有事回局里。”
“好吧,那你自己多注意。”
杨医生走了,医院也到了午休的时候,刚才还拥挤热闹的大厅一下安静下来,医护和患者都要抓紧时间吃午饭。
陆洵漫无目的地往外走,脚步沉重。
“哎,你下午又要进局里?”江桃随口问,“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