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洵对这个答案似乎有一点失望,但还是点点头,“公安部有一个小程序,可以查询同名同姓的人有多少,不如试试。”
他掏出手机,三下两下登录上去,输入“江桃”这个名字。
系统显示,全国范围内名叫“江桃”的女性有二百多个人,但是当选中“清平市”的时候,显示人数为零。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确定你就叫江桃?”
“名字还能记错的吗?”
“那有没有可能,你并不是清平市人。”
江桃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毕竟附身于隐形眼镜这种事,也没有人规定过非得就近不可的,没准她的原身就在几千公里之外呢。
可是这茫茫大海捞针,从哪里开始找啊。
“你能不能查到,叫这个名字的人里面,有多少在二三十岁的?”她斟酌着,补了一句,“我觉得,我的年龄应该不大。”
陆洵用指尖敲了敲屏幕的边缘,轻声嘀咕:“你们女生,不是一辈子是少女吗。”
“说什么呐?”
“不对吗?”
“行吧,觉悟很高。”
他笑了一下,回归正色,“但是具体的年龄信息,这种面向公众的平台上就查不到了。要是想知道的话,得进内部的户籍系统查,我得去求同事。”
“这样啊。”江桃想了想,“要不然先算了。”
一来,她知道警察也有纪律,并不能擅自去查公民的信息。虽然陆洵此举是为了帮她,不为谋私利,到底也难解释。要他去冒风险求人,她也不好意思。
二来,就算查到了几个基本条件符合的,眼下的意义也不大。他们队里为了两桩案子,正忙得焦头烂额,他总不能任务也不管了,带着她天南海北地去找。
没法做的事,就别浪费工夫。
身边的人握着手机,仰头思索,“你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在看见某些场景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记起来一些东西。”
“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你在监控室里,听见了张老川的名字。你告诉我,你好像认识他。”
江桃认真想了想他的话。
的确,她在听他们提起张老川的时候,心里忽地闪过了一丝微妙的念头,总觉得这个名字她是在哪里听见过。但是那种感觉非常朦胧,也仅限于这么一丁点,再多的,也就没有了。
要从这个方向去找,也很难摸到头绪。
她心里有点哭笑不得,好端端的,她怎么非得认识一个逃犯呢,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这样吧,”陆洵起身走到桌边,拿过纸笔,“他的卷宗我都记得,我给你讲一讲他都干过些什么事,你试着想想,有没有哪里是你熟悉的地方。”
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这样了。
江桃打了个哈欠醒醒神,摆出一副好学生听讲的模样,聚精会神地听。
张老川,男,三十七岁,宁江省茨阳市人,曾因入户抢劫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在去年九月刚刚服刑完毕。出狱后没有什么正经去处,就在本市游荡,打过几份零工,持续得也不久。
一个多星期以前,4月21号,他在放学的时间点前往实验小学门口,突然拔刀捅刺学生,造成了三死八伤的惨剧,在警方赶到之前,就勾结同伙,劫持两名人质逃之夭夭。
他认识的三教九流很多,但整体上经历不算复杂,毕竟他有大把的时间,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怎么样?”陆洵讲完,颇为期待地问她。
江桃望着纸上写下的关键信息,思考再三,诚实地回答:“没有印象。”
先不说她觉得自己是个守法好公民,很难和这样的人有交集,单论一项,假如她对自己年龄的判断没错的话,在张老川入狱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
她没法想象,自己为什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且印象深刻到哪怕把自己的一切都忘了,也还记得他。
这不合理。
“他有亲人吗?”她试探着问。
“我们调查过他的背景,他的父亲很早就不在了,母亲也在他服刑期间过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配偶子女。”
这么干干净净,简直无迹可寻。
陆洵想了想,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你看看他的脸,或许能想起些什么呢。”
照片看起来是出狱前拍的,上面的人穿着囚服,站在一道铁门前面。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长脸,细眼睛,单看起来平平无奇,唯一称得上特别的地方,是他的左边眉毛缺了一块,应该是落过疤。
江桃看了两眼,脱口而出:“有点不像了。”
话音刚落,她和陆洵同时愣了一愣。
“哪里不像?”陆洵连忙追问。
她盯着照片上那个锃光瓦亮的脑袋,不假思索,“有头发,胖一点。”
“你在哪里见过他?”
“我……我还是想不起来。”
她苦思冥想,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就好像她理所应当地知道,这个人应该长什么样,但是要往深里想,她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和他有过什么接触,说没说过话,她就一概不知道了。
像是一片被淹没的岛礁,她只能窥见露出水面的那一丁点孤岛,至于水下的部分,迷迷蒙蒙,不可窥探。
从下午直到晚上,陆洵先后搜索了茨阳市的地标、街景,又扩展到邻近几个市县,包括张老川到清平市后居住或工作过的区域,但凡是网上能找到的,都展示给她看了,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到后来,连江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她总觉得,是她自己不争气,白费了他的时间和用心。
“没准是我在护理液里泡着,脑子都进水了呢。”她自嘲道,“没事,你先歇一会儿吧,也不能急于一时的。”
简单吃过晚饭,又回复了一轮信息,感谢同事们的慰问和关心,陆洵再次好声好气地和她商量。
“那个,我这次真的去洗澡了?”
“要不要我陪你啊?”
“这……”
感受到他脸上传来的热度,江桃哈哈大笑,“哎呀,小同志不要开不起玩笑嘛。去吧去吧,洗完澡早点休息。”
惹得陆洵吐槽她:“你这样说话,比我师父还显辈分。”
“你别说,可能我真比你大呢?来,叫声姐姐听听,来嘛。”
“你再胡闹,明天不戴你出门。”
“不戴就不戴,看不见路的也不是我。”
他一边笑,一边抬手要摘眼镜,手刚举到面前,却又停住了。
“我把你摘下来以后,是不是就听不见你说话了?”
江桃一愣,刚才说笑的心情忽然就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和惶恐。
她作为一副镜片,是能看见外界的事物,也能听见别人说话的,但是只有当陆洵戴着她的时候,她的声音才能被他听见。
离开了他的身体,她就是一件物品,一件有思想,有情绪,却永远不为人知的物品。
如果他不再理她,她就会被世界抛弃,直到她消失的那一天。
她忽然又想起来,白天黄奇问过,如果他的眼睛痊愈了,是不是就不用再戴隐形眼镜了。当时陆洵给的答案,是肯定的。
巨大的恐慌笼罩了她,使她一下就带了哭腔,“你有一天会不会丢掉我?”
第9章 009
她哭得太猝不及防,把陆洵一下子给惊住了。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话音刚落,他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眼眶酸涩,源源不断的泪水从里面涌出来,淌得他满脸都是。但是他知道,那些眼泪并不是他的。
它们都属于一个极度恐惧的,连哭也只能借别人身体的女孩。
他怔了怔,不由得软下声音,“怎么可能。你刚才不是还说吗,我不戴上你看不见路,是我离不开你。”
江桃哭得抽抽噎噎的,不客气地用眼泪糊了他一脸,“可是你说了,等你的眼睛好了,就用不上我了。”
“……我说了吗?”
“你就是说了!”
“好,好,是我说了。”陆洵的声音软得不像话,酥酥地响起在她耳边,“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哪里错了?”她瓮声瓮气的,多少有点见了便宜卖乖。
“就算是我的眼睛好了,我也不会丢着你不管。我说过的,会帮你查清你的身份,让你重新做回人。”
“真的?”
“真的,警察答应的事情,都算数的。”
他有点像在哄小孩,声音温柔里又带着点郑重,逐渐安抚她的恐惧,平息她的颤抖。
冷静下来以后,江桃难免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她从理智上知道,陆洵是个有信用的人,他不会丢下她不管。就在今天,他还认认真真地花费了几个小时,帮她寻找有用的信息。
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到哪怕只是一夜的时间,也不敢回到孤寂里。
“陆洵。”她忽然说。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让他冷不防愣了一下,“嗯?”
“谢谢你。”
陆洵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抬手覆上眼睛。江桃以为,他是要摘掉她,但是他的指尖却停留在了镜片上,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轻轻地抚摸。
现在镜片就是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他的指尖很温暖,小心翼翼的,触碰着她。有点微妙,又令人安心。
“你在干嘛?”
“摸摸头,安慰一下。”
“……你傻子吧!”江桃刚收住眼泪,一下笑喷出来,“你别把自己眼珠子给戳了,快放下。”
陆洵挠挠头,听话地放下来。
让他这么一逗,江桃的恐慌情绪倒也散了大半,“时间挺晚了,快去洗澡吧。”
这人反而迟疑了一下,“我真的摘了?”
“嗯,摘吧,我又不会跑。”
“那……晚安。”
“晚安。”
江桃被他轻手轻脚地放回盒子里,换上干净的护理液,冰冰凉凉地漂浮着,有点舒服,又很不真实。
短短的一天之内,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副隐形眼镜,目睹了凶案现场,参观了公安局,还见了鬼,这会儿刚刚和警官先生说晚安。
这一天过得好漫长啊,像做梦一样。
离开了陆洵的身体,她又回归到小小的,属于镜片的视角,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很大。不过习惯了之后,倒也还好。
她看着陆洵进进出出的,洗澡,喝水,上床关灯。
房间里完全暗下来,她吸了吸不存在的鼻子,还总觉得能闻到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滴落的香气。
啧,她不信陆警官平时独居,洗澡前后都穿得这么密不透风的。连她也防,还有没有一点义气了。
长夜漫漫,她尝试着入睡,却发现自己清醒得很,全无困意。她猜想,隐形眼镜这份工作,是二十四小时待岗,不用睡觉的。
无所事事地等着天亮,虽然难熬,但也可以。
只是,事与愿违。
她不知道具体是过了多久,总之是陆洵已经进入睡梦,呼吸声均匀平静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一个影子,从门外慢慢地走进来,走近他的床边。
影子是人形,周身却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显然不合常理。江桃在看清他相貌的那一瞬间,全身就发起抖来。
赵清辰,是他跟来了。
她不得不承认,白天在阳光底下,有陆洵护体,是要好一点,这大半夜的面对这副情景,实在是令人害怕。
她眼看着他走到床头,弯下腰俯视陆洵,幽幽地开口:“警官。”
吓得她整个人都炸起来。
“你干什么?!”她放声大喊,“陆洵!陆洵你快醒醒!有鬼,快跑!”
喊到一半,心里陡然一凉。隐形眼镜是发不出声音的,陆洵在没有戴着她的时候,听不见她说话。
完了,要是他被鬼欺负了怎么办?
而这时候,床边的那个影子,却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是你?”
她一下僵住,半点大气也不敢出。
他是在……和她说话?
她全心全意装死,赵清辰却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还要很笃定地叫她:“我知道是你,白天我看见你了,就在他的眼睛里。”
哪怕她心里疯狂呐喊“你不要过来啊”,他还是靠近了桌边。
陆洵用的眼镜盒,是非常朴实无华的那一种,下部透明,上面却有一蓝一白两个盖子。江桃正在祈祷,好歹能阻隔视线,赵清辰竟然蹲了下来,硬生生要透过侧壁和她对视。
她躲无可躲,只能用筛糠似的声音问:“你,那个,你能听见我说话啊?”
对面点点头,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怎么从他眼睛里看见我的?我就是副眼镜。”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可以。”赵清辰苦笑了一下,“大概因为我是鬼吧,总也得有点好处的。”
江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清秀,偏瘦,额前的头发软趴趴地垂下来,就像马路上会和你擦肩而过的大学生一样。比凶案现场血赤糊拉的样子,看起来更顺眼一点。
这样一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但她还是很有原则地威慑他,“我告诉你,你不许害陆洵,不然没人帮你破案,你永远都得不到公道了。”
面前的人立刻委屈巴巴,瘪着嘴,“我怎么会害陆警官,我就指望着他给我报仇了。我就是,看他白天都不理我,想试试能不能托梦跟他说一说。”
说完,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一路遇到几个鬼,都跟我说托梦灵的。”
“……”江桃噎了一噎,生是个老实人,死是个老实鬼啊。
“他这种唯物主义好青年,不愿意信这个的。”她立刻转换了心态,开始大包大揽,“你先和我说,我想个话术,帮你转达。”
对面点头如啄米,“好的,谢谢姐姐。”
谁是你姐姐。江桃本能地腹诽。
但转念一想,奶狗乖巧,姐姐就姐姐吧,也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