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压温松柏一头,还把三楼改多了一截。四楼不吉利,叫三层半。
大伯母每天忙盖房一事,温泽被暂时扔在了离那栋欧式小楼最近的奶奶家。从他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刚好能看见清淼房间的小小光点。
这晚不同,他觉浅,听见了车声,而后萤火虫一样的东西在药园里时明时灭。
是手电筒光。
夜静风定,什么声儿都能听到。
温泽捕捉到一串持续的闷叫,心中涌上不安,想也没想冲了出去,追上那团小黑影,跟至小屋。
他捂住额角,问她:“是来抓你的吗?”
清淼抱膝垂眸,没有说是还是不是,只是低低地说:“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我妈说妹妹病得厉害,在输血。照光都不管用。”不知道照光是什么,但输血很严重。得的病叫黄疸,听上去挺吓人。妈说,难怪皮肤黄澄澄的,大龄生孩子就是不健康。
清淼知道完了:“我要回去了......”即便在美好的生活里,她也嗅到了四伏的危险。
温泽问:“回哪儿?”
她忘了。只记得自己很不喜欢那里,很抗拒回去。
那一定是个原始贫穷的虚无之地,住满了阿姨口中潜伏在黑暗里吃小孩的鬼。
阿姨以为她怕鬼怕黑,会给她讲这些吓人的东西,但清淼不怕鬼,她只怕回去。
见她不语,温泽苦恼:“婶回来是不是就不用回去了?”
清淼不说话。
温泽说,“我去找婶。”
“去哪儿找?”她不解。
“去医院啊。”温泽认识医院。有点远。“没有交通工具可以走过去,就是走得久一点。”
清淼眼睛一亮,“没事!我不怕走。”
第二天早上,温泽揣了两个鸡蛋,领着六岁半的小清淼去找武逐月。
也不知道这一路有多远。这两蛋她没舍得吃,始终放在口袋。
以她的脚步丈量,世界只有温宅那么大,再往外,有些恐怖。
他们沿石子道,曲径而下,穿过草本园,一路往东走。温泽看她手臂有圆珠笔写的一串数字,拉过来问,“这是什么?”
“妈妈办公室的电话。”她怕自己醒来就不在这儿了,便把电话写在手臂上。这串数字她能牢牢记住,但还是不安,怕忘了。每天早上背一遍,晚上洗澡洗淡了,再认真描一遍。
温泽说:“那我家电话你知道吗?”
她要知道他家电话干吗?
温泽说,万一你回去了,可以给我打电话啊。
“万一打给你,是你妈接的呢?”她怵大伯母。别人喜不喜欢她,她能感觉出来。
是哦。温泽沮丧,他还没有自己办公室的电话。
自他失言告状后,他们对她很警惕,奶奶和妈妈经常商量怎么把她送走,还称要赶在念书之前,入学再送走又多了道手续。
大人说,孤儿院的孩子都很早熟,四岁有六岁的脑子,六岁有十二岁的复杂,深不见底。温泽觉得没错,清淼确实早熟,什么都懂,很有主意,他的同学们都还在要糖呢,她已经可以咬牙挨打、讨价还价了。
至于大人说的坏......嗯,也挺坏的。
怎么办,他特别想跟坏人玩。坏人牛b。
走到条新铺的水泥路,脚下变烫了。
他心血来潮,找到块红砖,用力摔碎,捏一角趁手的碎砖在地上写下一串数字,对着清淼的背影大喊:“喂!快点记住,这是我家电话。”
远处街道清晰,楼宇变得密集。穿过街心公园,清淼看到了医院。
这里她来过一次,路不记得,但建筑形状记得。今天起,路也记得了。
“喂!”温泽大喊,“听到没。”
清淼没管身后那越来越小的叫喊,捂实口袋里的鸡蛋,一路小跑,彻底忘了自己有个同伴。
她要去医院找妈妈。找妈妈。
市中医院好大,房间好多,人类好多。味道也恐怖。
他们像两个傻子,鬼鬼祟祟探头,在空荡回声的大厅徘徊,不敢问人。
把开着门的诊室都张望了一遍,也没找到武逐月和妹妹。
门诊大厅寻觅无果,白大褂们态度又像防贼,两个不太会社交的小孩只能先躲去太阳下商量。
温泽带了钱,买了两支红豆冰。清淼没吃,还往兜里揣。他急:“你真是乡下的,这东西会化的。”
“啊?”
武逐月拟“宫寒”怀不上孩子,奶奶于是将冰箱搬走,不许她吃生冷食物。
清粤出生后,他们倒是拥有了一台冰箱,现在空空的。清淼自然不知道这东西作何用处。
温泽嫌弃了一声,替她撕开包装纸,“现在吃,解暑。”说着又问清淼要蛋,他饿了。
清淼含了口冰迟疑了一下,慢吞吞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鸡蛋给他。等他吃完一个来讨要第二个时,清淼一口把冰包了,快步往医院走。
温泽震惊,最后一口蛋黄噎住了,怎么有这么小器的人。
俩崽子终于摸到住院楼已是傍晚。
武逐月打开水时撞见这对鬼头鬼脑的家伙:“呀!你们怎么来了?”
妈妈的白头发多了好多。清淼抱住妈妈大腿,累得忘了激动,只淡淡问:“妹妹怎么样了?”
“好点了,”武逐月欣慰,“都知道关心妹妹了,越来越懂事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啊?”清淼关心的是这个。她的脑子里,只装得下这个。
武逐月万万没有想到,婆婆明目张胆到如此程度。
这几日,探病的亲戚多少流露出责备或叹息,默认孩子生病是她的原因,是她年纪大,是她药罐子,是她害宝宝一出生就是个病秧子。
她有脾气发不出,只能笑笑,只求小祖宗黄疸快褪下去,结束她这通口水刑。
清淼看了眼她的头发:“妈妈,你的白头发长出来了。”
她吸吸鼻子,“是不是显老,是不是不像妈妈像奶奶?”她苦笑,“妈妈年纪大了,女儿才半岁,我已经满头白发了......等妹妹病好了,我就去染黑发。”
清淼摇头,脏手在裤子上蹭蹭,细细为她将掉发挽至耳后,“我觉得妈妈白头发好看。”
武逐月揉揉她脸蛋儿,当她戏言。
她连夜把温松柏叫回家,处理此事。不好与婆婆再破这层纸糊的和气,只能叫她儿子出面。
老太太对三儿子很看重。他最会场面上的事,不似老大大老粗,老二孤僻鬼,老三最有生意相。
武逐月知道老太太只是看她不顺眼,对儿子宝贝呢。也可能就是对儿子宝贝,才会看她不顺眼。这逻辑,没法说清。反正她也不会有儿子,不想理解。
温松柏那几年做的保神丸销路不错,都说药名起得好,避开男人避讳的器官,走神气路线。但饶是如此,在妈面前,他从不颐指气使。
温松柏是个两面派,不好正面得罪妈,便把清淼带在身边,上班放办公室,出差搁酒店,应酬搁大厅,她乖巧听话,不哭不闹,特会看脸色,小小年纪,洗漱完全不要别人帮忙。
她会背口诀,讲讨好叔叔阿姨们的话,把大人喜欢的小孩模样刻在皮骨,却如何也获得不了奶奶的喜欢。
她多不了几口饭,花不了几个钱,但放在温家,就是膈应。
小学一年级,清淼又经历了一次逃脱,差点再被送走。好在,温泽探听到情报,他妈一直在联系人,好像是清淼当年的领养手续有问题,会来人把她送回去。
温泽带清淼逃进他的小提琴课堂,熬到了武逐月下班,险险逃过。
清淼已经清楚,随她越来越大,记性越来越好,对世界的规则越来越清楚,奶奶把她送走的几率就越低。
她甚至在一次聚餐中,天真明媚地报出110、家中地址以及电视台的电话。她说,“我要是走丢了,我就打这个电话。”
大人是很会装蒜的,一点不露虚势,争相夸她机灵,以后肯定学习很好。
她升学二年级时,武逐月忍无可忍,在聚餐上提出了分家。
清淼推着清粤的玩具车,一言不发地陪她玩。只要聚餐,她都低眉顺眼,扮演陪小姐的丫鬟角色,饶是如此,也免不了被嫌弃。
因为家长暗里授意,小孩都不会主动与她搭话,或给她好脸色。
只有啥也不懂的妹妹会对她笑,粘着她,没让她尴尬成一缕穿身而过的游魂。
身后突然爆发出碗筷掼地的破碎声,随之是死一般的寂静。
身后的大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清淼没回头,静静坐着,只有清粤咯咯笑,不停摔吵闹的摇摇球。
几秒后,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激烈很多,每个人都有话要讲。有明里反对暗里同意,有明里反对暗里计较,有明里反对暗里要钱,反正分家可以,但要好处。没想到武逐月一句话炸出这么多嘴脸,老太太脸沉得深不可测。
清淼听到一声口哨,捡起清粤的摇摇球,递给她,往二楼走去。
温泽端了碗肉,坐在二楼的拐角,“给你搞的。”
清淼来前特意垫了一碗肚子,可闻到肉香还是没忍住。她夹了一口,沉默咀嚼。
这是武逐月教她的,再要吃一样东西,也要忍住张牙舞爪的德行,要吃得漂亮文雅。你要记得你的名字叫温清淼,不是一个数字。
温泽的说话声完全被一楼人声盖住。清淼听到了自己名字,面无表情地又咽了块肉。她说:“我难受。”
“啊?”他以为她又吃多了,“哪里难受?要给你揉穴吗?”他知道虎口那的一个穴位可以助消化。
指尖在手心掐出红印,清淼却完全没有知觉。
她是个错误,错误就应该挨打,如果他们打她一顿就可以不计较,那多好。但他们不会动手的,除了奶奶动手的那一次,温家人从不打她。他们只会笑里藏刀。
清淼抬起脚,在手背上碾了一脚。温泽大惊,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想了想,“我没有感觉了。”
温泽吓了一跳,盯着她的手问,“是不是瘫了?我妈说,瘫了会没有感觉。”
清淼说:“不知道,要不你打我一下试试?”
温泽掐了她一下。清淼皱眉,死了,她真没感觉了,不由露出着急的表情,“我的心跳没了。”
温泽摸上她心口,松了口气,“在跳的。”
“真的吗?”她怎么摸不出来?清淼试着去摸温泽的,“你也没有心跳了。”
温泽啐她,“我有的,别胡说。”说着自己摸自己,左右都压了压,还真摸不到了。
两个小孩在如雷的争辩声里,惊慌自己没了心跳。
清缈透过雕花立柱,扫见清粤又把摇摇球丢在了地上,于是跑下楼给她捡起来,又跑回二楼,继续刚刚的话题:“怎么办,我们没心跳了。”
温泽也惊吓,再次摸上她心口,惊奇道,“有了,有了。”
清淼摸摸,跑了一圈似乎真有了。但温泽没有。她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宣告:“温泽,你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