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该做的。”护士拿了文件,转身重新走进抢救室。
门重新紧闭。
空旷的走廊内,又只剩下了陈起年和乔细雨两人。
乔细雨伸手握紧了陈起年冰冷的手,温柔坚定地说:“一定都会没事的。”
陈起年俊昳的面孔上染着一层疲倦的色彩。
他侧眸看了一眼乔细雨,淡淡地笑了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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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走廊外等着消息。
后半夜两点钟的时候,俞文庆那边的手术室传来了病人脱离生命危险的消息。
俞文庆的性命保住了。
可是,沈静晚这里却还是没有传来讯息。
后半夜三点,还是没有消息。
三点半,没有。
终于,到凌晨四点的时候,就在陈起年和乔细雨几乎快要等到心灰意冷的时候,一直显示红色的急救室灯,突兀地变成了绿色。
看到手术灯变绿的一瞬间,乔细雨和陈起年几乎是同时站起来,匆忙地走到紧闭的大门前。
很快,里面的医生都走了出来。
“医生,我母亲怎么样了?”医生一出来,陈起年便着急抓住了他的手恳切询问。
医生把陈起年和乔细雨拉到了一旁,里面有几位助手医生和护士推着一个担架床出来。
乔细雨侧眸看过去,沈静晚就躺在其上。
看到沈静晚面孔的一瞬间,乔细雨浑身一凉,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印象中的沈静晚永远是一位娴静优雅的富家太太模样,有着保养良好的头发,吹弹可破的皮肤,妆容永远端庄大气,笑起来时脸庞饱满有福相。
可现在躺在担架床上的女人,浑身满脸都是可怕的大小伤口,整张脸白得像是一张脆弱的白纸,嘴唇没有一点颜色,青中带黄,像是那种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人,看起来可怕极了。
如果当时在车上,沈静晚没有拼尽全力护住陈起年,那么现在用这副死人模样躺在这里的,只怕就是陈起年了。
乔细雨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眶酸楚不堪。
陈起年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眼睛亦是红了。
那群推着担架床的医生并没有久留,直接把沈静晚推走,而主治医生拉住了陈起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你是病人的儿子吧?病人现在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了,可以暂时放心,不过这段时间病人需要住ICU进行下一步观察治疗,还请你们家属配合一下。”
陈起年看着被推远的母亲,沉重点了点头,感激地说道:“谢谢您救了我母亲。”
医生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你该谢谢你妈妈救了你的性命,如果当时不是她用身体挡在你身前,这么严重的交通事故,你怎么可能只是擦伤了一点皮?原本该受在你身上的伤,你妈妈一个弱女子,全给你顶了下来,说起来,母亲还是最伟大的。”
医生说完话,便转身去换衣服休息。
乔细雨陪着陈起年往ICU的方向去。
“谢天谢地。”过去的路上,乔细雨虔诚地闭眼祈祷,“还好老天保佑,阿姨没有生命危险的。”
陈起年走到ICU的窗口前。
沈静晚已经被相关的医生安置进ICU,这也就意味着,再离开ICU之前,陈起年和大家只能通过ICU门上这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户看到病房内的沈静晚,不能够接近病人,也不方便说话。
不过,能脱离生命危险,住进ICU也是上天保佑了。
乔细雨并肩站在陈起年身边,握紧了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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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静晚这边的事情安置好以后,陈起年便给贺愈安那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鄂城发生的意外,顺便把这段时间工作上的事情汇报了过去。哪怕是出了意外,但是该做的事情,陈起年还是得做完,这是他为人的风格。
贺愈安早已经了解了这件事情,安慰陈起年好好照顾母亲,工作的事情可以先让手下的其他下属代顶一下,没有大碍。
做完这些以后,陈起年便带着乔细雨去了一趟俞文庆现在所在的vip病房。
相比沈静晚,俞文庆那边的情况好了不止一点。
虽然在发生车祸的时候,俞文庆所坐的那辆车也受到了重创,但是因为所处位置的缘故,加上给俞文庆开车的司机是20多年的老驾龄了,避险的时候动作机敏,因此没有危及生命。
听医生的意思是,俞文庆主要是骨折问题,头颅脊椎等都没有受到损害,没有大问题。
陈起年跟乔细雨在保安的带领下走进俞文庆病房的时候,俞家宁正坐在床头一把柔软的牛皮椅子里陪护着自己的父亲。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小俞总,是大公子和乔小姐来了。”保镖客气地同俞家宁说道。
俞家宁站起身,转过来,看向站在门前的二人。
乔细雨几年未见俞家宁,再见面的时候,竟有些认不出了。
如今的俞家宁全然已是个20多岁的英俊青年,肩宽背阔,腰细腿长,眉浓眼黑,站在陈起年的面前,已经一点也不逊色于对方,再不是从前那个单瘦乖戾冷意袭人的少年。
尤其看人的时候,那双从前总是杀气腾腾的狭长眼眸温和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不似以前那样锋利了,像是一把经受过良好锻造的宝刀,隐隐透露着内敛的丰韵华光。
他的手臂打着绷带,面色带着些疲倦,但是看到二人,还是很有礼貌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
陈起年话不多,同样点头示意回复。
乔细雨站在陈起年身边,淡淡地微笑:“俞家宁,好久不见。”
俞家宁的眸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好久不见,乔细雨。”
陈起年静静上前,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的俞文庆,而后抬眸看着俞家宁问:“俞总怎么样?”
“还好,就是麻药还没过去,估计还得等会儿才能醒过来。”俞家宁声音有些沙哑,淡淡地说,“……你母亲那边,怎么样?”
“不太好。”陈起年轻声回应,“现在人在ICU里,还要继续观察治疗。”
俞家宁的表情沉了沉:“是么?只要人还活着,那就还有希望,没事。”
乔细雨安静地站在这对继兄弟二人的身边,静静听着他们兄弟俩的对话。
三年多不见,这对从前总是见面就掐的继兄弟好像也已经缓和了关系,说话时已经不那么夹棒带枪了,而且,乔细雨更没想到,有一天会从俞家宁的口里听到他安慰陈起年的话。
陈起年唇畔抖落一个逞强的笑容:“多谢你的祝福,希望俞总也能快点好起来。”
俞家宁的嘴角也淡淡勾起了一点笑容。
这时候,原本守在门外的保镖突然面色紧张地敲了两声门:“小俞总……”
陈起年和俞家宁一同回头看过去。
“怎么了?”俞家宁拧眉,口气稳重地问道,“什么事情?慌什么?”
保镖握着手里的电话,神色不安地看着俞家宁说:“是董事会那边的人打来的电话,刚才我按照您的说法推辞了几次,告诉他们俞总现在没有问题,在安静休息,但是他们信不过,又打了过来,刚才还说一定要和俞总通电话,否则,他们现在直接乘最近的飞机到鄂城来。”
乔细雨不明白南融集团的董事们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关口找受伤的俞文庆通话,但俞家宁和陈起年却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两兄弟的面容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神情。
陈起年看着俞家宁:“你们家公司的那些老狐狸还真是消息灵通啊,看来,这个电话不接是不行了。俞家宁,你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孩要应付那些老狐狸怕是有点困难,用不用我帮你这个忙?”
俞家宁抬眸,狭长的眼眸对视上陈起年的,而后,他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打住了陈起年的话:“我们南融俞家的事情,就不劳烦贺老板的人来插手了。放心,这点事情,我自己还是能处理得过来的。”
俞家宁既这么说了,陈起年也不反对,只微微颔首:“你忙吧,我们在这里看看俞总。”
俞家宁点头,转身跟着保镖一道走了出去。
偌大的vip病房内,顿时只剩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俞文庆,以及床前的陈起年和乔细雨二人。
乔细雨拉了两张凳子,温和劝陈起年道:“坐坐吧,累了一天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陈起年轻轻点头,顺着乔细雨坐在了俞文庆的床头前。
乔细雨转身去饮水机处倒水。
陈起年凝视着面前这个双眸紧闭的中年男人,眼神有些复杂。
这个男人,他恨过,怨过,曾经少年时甚至恨不得亲手把他杀了,因为这个男人,曾经逼死自己生父陈天阔,抢走自己母亲沈静晚的男人。
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无论自己怎么胡闹,怎么胡作非为,怎么不把这个男人放在眼里,怎么轻视,这个男人却似乎始终不曾恨过自己,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自己这个继子说过。
当年陈天阔死后,陈家之所以不用为那些债主们付出代价,他陈起年之所以能够顺利长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俞文庆在背后出了手,摆平了这一切,花了一大笔填平了陈天阔生前挖的资金窟窿。
站在这个角度,回看自己,陈起年偶尔也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记仇恨了。
如果没有俞文庆,那段日子他一个丧父的孤儿,不会过得这么轻松。
可是同样的,若是没有俞文庆插足陈天阔和沈静晚的婚姻,那么当年,陈天阔也许就不会死。
陈起年有些矛盾。
他一向自诩是个清醒的人,可到了某些事情上,尤其是自己的家事上,也难免有些糊涂起来。
“给。”乔细雨把温水递给陈起年。
陈起年接过,微笑:“谢谢。”
“不客气。”乔细雨眨眨眼。
陈起年捏着纸杯,抿了一口,病房外突然有一个小护士探进头来,轻声问道:“哪位家属方便出来一下?这边有点事需要配合一下。”
“我来。”陈起年刚想起身,却被身侧的乔细雨按了下去。
“还是我去吧。”乔细雨说,“你在这儿陪着俞总。”
“那,辛苦你了。”陈起年仰头看着她。
乔细雨笑道:“这算什么事,还用谢?”说着,便先一步同护士离开了病房,临走前,还顺便关上了vip病房的大门。
陈起年静静坐着床头,这下,房间里只剩了他跟俞文庆。
陈起年捏着水杯,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他的指尖上。
陈起年抿了一口水,刚想要把杯子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忽然间,原本应该在昏迷之中的俞文庆,突然伸手一把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
陈起年怔忡,手里的水杯掉落在地,水泼了满地。
“你……”陈起年错愕,眼睁睁看着俞文庆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原本双眸紧闭的俞文庆,睫毛轻动,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视线,定定地看向陈起年,声音嘶哑,轻轻地说:“……起年。”
陈起年有些不自在:“……你醒了?我去叫医生过来。”
俞文庆的视线直直看着他:“别去,我没事。”
陈起年看着俞文庆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想,还是重新坐稳了椅子:“好,那我不叫。”
“嗯。”俞文庆虚弱地点了一下头,待陈起年坐好,他方才问,“你妈妈那边,怎么样了?”
“我妈现在在ICU里,医生说暂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还是需要留心观察一段时间。”陈起年垂下眼帘,“出事的时候,我妈直接搂住了我,所以,我没受什么伤,倒是她自己,受了重伤。”
俞文庆听到并没有露出任何惊异的表情,反而表现得十分淡然,好像早已经预料到了是这个结果。
“家宁呢?”俞文庆又问。
陈起年道:“俞家宁也没事,只是胳膊断了一只,现在已经处理好了,没什么大碍。他人刚才还在您跟前坐着,但是不久前南融的董事打来电话,说要见您一面,俞家宁已经去处理他们了。”
“好。”俞文庆沉沉闭上眼,眉宇间有些许欣慰,“这小子,在外面历练了几年,越发地老练了,现在也能替我分忧了。”
“是,这几年俞家宁确实大有长进,成熟稳重了不少,您可以放心了。”陈起年恭敬地说。
俞文庆缓缓掀起眼帘,眸光凝望在陈起年的脸上。
他疲惫地笑了笑,缓缓松开了握着陈起年手腕的手:“他,我是可以放心,只不过,起年啊,我不放心你。”
陈起年眼神有一瞬间的凝固。
他低垂下头,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有什么让您好费心的?”
俞文庆却道:“你比家宁,还要让我费心。”
说罢,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眼前这个在名利场上纵横捭阖几十年的男人,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这一刻,却对着陈起年露出一种近乎卑微和乞求的眼神。
他看着陈起年,那双大病过后略显得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锁在他的面容上,一字一顿地问道:“孩子,这些年,你很恨我,对吧?”
陈起年跟俞氏的矛盾,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汹涌,这些下你,陈起年从来没摆在明面上同俞家人说过,俞文庆突然这么问,简直把他敲懵了。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俞文庆看着陈起年的面容,真诚地道:“你说实话,没关系。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咱们两个男人之间,没什么再好隐瞒的。”
陈起年平放在大腿上的手缓缓收拢,指尖抓紧手心,因为用力,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恨。”半晌,极轻的一个字,才从陈起年的唇齿之间涌了出来。
说出那个字的一瞬间,不知为何,陈起年心里竟有一种捅破窗户纸般的痛快和酣畅,这些年心里沉积的那些腌臜事情,好像一瞬间消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