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她再站起来不紧不慢的开门。
简弋没有穿他一贯的冲锋衣,只是穿着内里的白色卫衣的站在门口,什么都没拿。
“来了。”叶凡寒暄。
“嗯。”
她又坐回了刚刚的位置,简弋顺势坐到了她的对面。面前的热水早就不飘热气了,白色的陶瓷杯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还是简弋先开口。
“外面天黑了,你还看得到吗?”
叶凡没立刻回答,先是站起来把灯关掉了。这就能看出来,外面只是趋向黑暗,南迦巴瓦的山尖上还有一丝光。
两个人埋在黑暗里,叶凡说:“现在看得到一点了。”
叶凡借助余光仔细观察了一下,简弋不似往常坐的板正,此时是略带颓废的窝在凳子里。
“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我的故事……”
两个人同时出声,都被对方吓了一跳,随即叶凡和他相视一笑。
气氛再次沉默,过了几秒,叶凡就听到简弋悠悠的开口。
“这可能要从我八岁说起,你真的愿意听。”
叶凡深吸一口气:“你就当我是给大诗人写传记的吧。”
简弋笑了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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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弋出生在广州的一个大家族。
祖上积德,有钱有权,所以他八岁以前都是幸福无比的生活的。父母温柔高知,家族和睦,他爷爷更是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
他爸爸追求自由,最爱旅行。在一个岛上冲浪时,遇到了台风天,人再也没回来。
简弋不知道。
他爷爷一大把年纪告诉他,他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老土的理由让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只是爸爸不在了,还有妈妈。
从妈妈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状态就不太好,简弋一边上学一边帮忙照顾。
那是一个周六,他妈妈说:“小弋,妈妈带你去看海好不好?”
简弋以为她好了,开心的不行,背着小书包,里面装满了零食准备给妈妈一个惊喜。
简弋说到这时沉默了,叶凡没接话,看着外面已经全黑下来的天。他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水:“后面的很俗套。”
“我开开心心牵着她的手,到了那片海。那时候应该也是黄昏吧,海平面上那轮即将降下去的太阳暖的耀眼。我问她,这片沙滩是不是很漂亮。”
“她没有回答我,她目光远远地看着前面,白裙子白的晃眼。”
叶凡有点不想继续听,她不想让简弋钝刀子割自己了。扭头去望,简弋的目光放在前面的漆黑。
“她过了好一会问我,要不要去摸摸海水。我说,好。”
“她就抱着我,一步一步走进了海里,我害怕了,我一声一声的叫着她,想让她回到岸上。可她的脚步一刻都没有停下,朝着那轮落下的太阳,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最后……”简弋顿了一下:“最后,海水淹没了我们。我眼睁睁看着她和我的距离被浪花打散,也眼睁睁看到她在水下的时候,突然开始挣扎。”
叶凡:“求生的本能吗?”
“对。”简弋轻笑了下:“我想去救她,可我也不会游泳。海浪把我也拍下水,海水倒灌进我的呼吸道,就在窒息的时刻,我看到了一座雪山。”
“我想,雪山真好啊,没有海。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海里,我要死在雪山、死在陆地上。”
叶凡低下了头。
那座雪山,原来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遥远。
“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活着。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了,病床边围的全是人,有的想我死,有的想我活。最好笑的是,我出发前背着的那一包零食,带着我浮上了海面。”
“为什么想你……死?”
“钱啊,权啊无非就是这些。不过现在好,我没有死,也没有给。”
叶凡听过一个说法,幸存者综合征。这是一种精神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形式,在人面对灾难□□件之后,会不可自拔陷入梦魇、抑郁、夜惊。就像她的遗忘一样。
原来简弋真的有过一段时间和她一样。
这种诡异的同病相怜感,让她心底有一点欣喜冒头,又火速被她压了回去。他们是同类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了放松。
她问:“你二十年没有晚上睡过吗?”
简弋像是看穿了她:“不是的。我当时没有任何心理波动,我出院了也很正常的生活。不是因为这个。”
“那现在为什么。”
“欲知後事點樣,薩普神山分解。”一句粤语,她听懂了。
叶凡一时哽住,讲一个故事要分两次,她心里升起一个想法:“简弋,你不会是想支撑我走到最后吧。”
“你猜对了。”简弋面前的水已经喝完:“我自愈了,过程中虽然会痛一痛,现在回头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要是像你一样洒脱该多好。”叶凡说。
简弋站起身:“我不洒脱。”
那就没人洒脱了,叶凡腹诽。
他像是要走的样子,站着看外面。
“你要走了吗?”
简弋点头。
叶凡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和想法,伸出右手扯住了简弋的袖口。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叶凡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能不能别走了……”越来越没底气,话音越来越小。
“我……”
“你……”
又是同时出声。
叶凡继续说:“你回去也不睡,这个落地窗太大了……我,我这里给你留一个位置,可以吗?”
简弋:“你是在求助吗?”
“你就当我是吧。”她咬牙。
总之,在听了那样短小的一个故事之后,她不想一个人。也许是同类的共情,她就是觉得,她今晚会梦到一片海。
她也开始不喜欢海了。
简弋站着,看不见表情,似乎真的思索了一下。
“好。”
第32章 失氧
简弋真的留下了。
叶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这时候的心态,在外人眼中看来,他们还只是能称上一句朋友的关系罢了。
她脑袋一热想要挽留他,他也脑袋一热的同意了。
现在的尴尬就在,这个屋子只有一张床。叶凡就算再大胆,也不能邀请简弋和平的和他躺在一块。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的气氛。
还是叶凡先打破:“我去前台要一张支架床?”
简弋摇头:“这个凳子就很好,反正我回自己房间也是要坐着的。”
叶凡这才想起来,之前去了他房间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床面整洁的一动不动,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
落地窗太大,叶凡伸手把窗帘拉上,回到床边坐下,看向了简弋坐着的位置。他此时更像是一句木偶,没有了窗外的景色,他的眼神就没有焦距的落在了咫尺的水杯上。
“简弋,你真的不累吗?”
“不累。”
叶凡得到回答,又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半晌又开口:“你想抽烟的话直接抽吧,我真的不介意。”
简弋点头。
这一天其实也有点累了,叶凡掀开被子躺进去,背对着简弋的方向。看起来安静的准备入睡,其实内心无比翻涌。
她很自私,很自私的留住了简弋。在这间房间里,他不能写诗,不能吸烟,不能随心所以。只能是在窗口的位置,看着另一个睡着的人。
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她只觉得自己在用私心,任性的不顾后果伤害另一个。
想到这她就更加睡不着。
两个人,两颗心,同一间屋子,各自心事。
这样的安静大概过了几分钟,叶凡忍不住了:“简弋,我睡不着。”
“怎么了?”简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显得叶凡更像是在闹。
“想到你在这里,我的心就一刻都沉静不下来。”
“那我回去?”
“不要。”
叶凡也感受到了,自己似乎是有些无理取闹了。认输似的不吭声。
就听见简弋无奈的叹了口气,紧接着传来了凳子被搬起的声音,由远及近的来到了床边。叶凡回了头。
简弋已经坐在了床边。
“要听故事吗?”
她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像个小女孩。
“那我不讲什么沉重的故事了,给你讲一个关于雪的?”
“好。”
简弋的神色像是在沉思,叶凡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也注意到了这样炙热的视线,神情有些不自然的说道:“听故事要闭上眼。”
叶凡又听话的闭了眼。
“传说中,天与地是一对恋人,因为他们的感情太过难舍难分,所以天地最初的样子是混沌的,难舍难分。”
“只是有一位神仙,他硬生生的把这对恋人分开。从此之后,天望着地,地望着天,再也不能够相聚。”
简弋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半刻,引的叶凡闭着眼问:“然后呢。”
听到了一声轻笑。
“然后,他们终于有一天忍受不了这样的分离。互相之间努力的接近。”
“天拼尽全力震碎了自己,化作了白色碎片。从上面飘落下来,落在地上,扑进爱人的怀抱,诉说着自己重逢后的热泪。”
故事到了尾声,叶凡也没有睡着。
简弋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从床边悠悠的飘过来。不停的侵略者她的感官,让她不能够抽出任何的想法去想念其他。
脑海心中都只有这一个人。
叶凡只觉糟糕,又自我劝解,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会让人难以忘怀的一个人,是藏区上最温柔的太阳。
“没睡着吗?”简弋的声音传过来。
叶凡也不好再继续装,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怎么办呢?”简弋轻松道:“有什么好办法吗?”
可能是真的有些困了,也可能是被简弋身上的味道迷了眼,总之后来叶凡想想都觉得当初的自己不可理喻。
她问:“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睡。”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这句话别说是刚认识几天,哪怕是熟人也不应该提及。叶凡想,她的潜意识到底把简弋当成什么了。
简弋也是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
“这样不好,对你不尊重。”他这样说。
叶凡反而松了口气。
如果简弋真的答应,她倒是看错人了。这样的回答才符合她在心中给予他的定位。
“好吧。”也没有对这个话题过多的留恋:“我是不是很矫情啊。”
简弋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来,接上叶凡的话题:“没有,矫情不是你这种的。”
“那矫情是什么样的?”
简弋突然笑了:“我那个表妹吧,明明一点都不想见到我,还要装着笑脸时不时问候我。”
叶凡知道这是又让他回忆起了往事。
在知道起因之前,她无论问什么都没有过错,现在再问下去就不是无心的原因了。
翻起被子爬起来,她就这简弋的目光下地。
“算了,我也不想睡了,我们坐一会吧。说不定明早能在房间里看到一场日照金山。”
简弋同意了,又把椅子搬回原位,窗帘也给拉开。
一番折腾,房间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叶凡把两个水杯里的水续上,静静的坐着看着窗外。她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觉得很好笑,她也如实地笑出声了。
“简弋,你很亏诶。”
“什么亏。”
叶凡端着水杯:“酒店钱也付出去了,真正住的没多久。很亏。”
简弋也跟着笑了笑:“还好,我不在乎这些。”
坐的时间久,叶凡也无聊了,找了一部电影来看。是一部爱情片,慢慢遗憾那种。
放在以前,她看这种片子一定会流眼泪,可是这次没有。播放的时候,她也时不时地看了看简弋,他更是毫无波动。
甚至让人怀疑,简弋是不是只有看纪录片才会露出一些表情。
电影播完,也凌晨了,随着夏令时的逐渐靠近,日出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他们就那样静静的等着,等待着大名鼎鼎的南迦巴瓦的日出。
叶凡想查询一下天气预报,被简弋拦下了,他说,就让这场风景带给我们一些惊喜吧,像那些盲盒一样。
叶凡自然是无异议。
随着天色逐渐的变明亮,她也能看到外面的一些颜色了。只不过那些美景,都变成了灰色调,让她想起了之前出差去北欧拍摄。
那里也是这样,广阔遥远。
日出在四点五十一分。
叶凡抬头去看,先是南迦巴瓦的高峰上出现一些类似于金箔的璀璨。其实这个时候,她已经开始困倦了,眼皮在和美景进行搏斗。
最终还是远处的雪山征服了她。
随着天光大亮,她夜盲的眼球也在一寸一寸透出光彩。南迦巴瓦的日照金山跟之前那一次比就算是大巫见小巫,仿佛西藏的圣女,在天边低眸俯瞰着渺小的人类。
可惜这样的景色并不久远。
也就十几分钟的功夫,远处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叶凡突然发现,哪怕是南迦巴瓦,也什么都留不住。
第33章 失氧
晨光初晓。
叶凡他们也没了继续静坐的目标。这家酒店在深山老林里,自然没有什么人文类的活动能让他们参与。
简弋需要洗漱就回了房间,叶凡好心情的电话叫了两份早餐。
昨天坐了一夜,简弋的胡茬都微微露出了点,看起来和他十分不匹配。好在收拾完回来,已经回复了之前神清气爽的样子。
叶凡不懂,同样是熬,她怎么就十分憔悴。
简弋回来之后没一会,早餐就送了上来,除了配套的一杯酥油茶,剩下的都和平时的早餐没有什么区别了。
简弋用餐的习惯叶凡也看了出来,他习惯先喝点什么,叶凡都吃完了一块小笼包,抬眼一看,简弋还是端着酥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