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爱她,这是虚伪而狡诈的沈渊一生中唯一值得肯定的真话,但他承认得太晚,错过了坦白的时机,裴令容不会再相信他了。
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此前沈渊已经得到了这个认知,然而今天裴令容又提醒了他一次。沉重的、汹涌的痛苦击中了他,沈渊无法再维持之前的坐姿,不得不在她面前低下头去。
沈渊少有这样茫然的时候,他好像总是有无尽的手段,足以支持他达成目的,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以往所有的卑鄙伎俩都不再适用,它们只会将裴令容推得更远。
他知道自己在走神,不过他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黑暗的痛苦有如实质,而沈渊被裹覆其中,挣扎不得,直到裴令容的声音穿过浓稠的永夜,重新停在了他身边。
“……你怎么了?”她的担忧听起来很真切,“你不舒服吗?”
她问他是不是伤口很疼,还准备用手来探他的体温。沈渊被她碰了一下,仿佛才终于从那种诡异的的恶咒中惊醒。
沈渊握住了裴令容向他伸出的手,片刻之后又把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的手掌薄而纤细,指关节处有一点茧,略微粗糙而又偏凉的触感让沈渊觉得他握住的是一片木芙蓉的叶子。
这个季节新发的叶片上附着细软的绒毛,浅绿色的香气在树影之间摇曳。春天是一支甜美的、梦幻的歌,轻易就将沈渊沉入了幸福和绝望之中。
裴令容被他这一出搞得一头雾水,她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然而没有成功,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坐了一会儿。裴令容倒是不介意继续坐着发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关心——对方的体温的确已经恢复正常,然而她的手掌分明沾到了一点水汽。
难道沈渊也会哭吗?裴令容大为惊愕,她想象不出沈渊怎么会和软弱的眼泪联系在一起,这就像乌苏拉其实是善良的仙女教母一样不可思议。
沈渊的半张脸都埋在裴令容手里,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准他的反常举动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她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裴令容紧张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谨慎道:“你还好吗?——我联系一下医生吧?”
她在对沈渊说话,连她的椋鸟也飞到了他的膝盖上探头探脑地看他。裴令容的情绪震荡起来,沈渊知道她正在由衷地为他着急。
但沈渊还能再说什么?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令容于他几乎是一个过分心软的神,她总是认真回应他的每一个愿望,唯独这一次沈渊是偶然路过祭坛的异邦人,向来灵验的神明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他的语言。
“我不需要医生,”沈渊重新坐直了,只是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茵茵,医生不能救我。”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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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令容还维持着原先那个僵硬的坐姿,沈渊则像没有骨头一样倚在她身上。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点,然而对方不以为意,顺着她的动作贴得更紧,甚至拉过裴令容的一只手贴着自己的侧脸。
“茵茵,”他叫她的名字,“讨厌我这样吗?”
沈渊是薄而修长的身材,只是因为太高,体型和分量看起来总归要比裴令容大两圈。然而在某些时刻,他又很擅长对她作出一副撒娇示弱之态——沈渊几乎像个小孩子一样黏着她耍无赖,并且举止自然,仿佛对此毫无心理负担。裴令容被迫接受这种诡异的亲近,一时觉得毛骨悚然,一时又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可怜可爱。
沈渊的精神体的确体现了他本人的特质,他可以适时地藏起自己的野心和獠牙,毫无防备地、软绵绵地依附着他的妻子,此刻他不再是哨兵,只是一个受了重伤的病人。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消弭无踪,沈渊似乎不得不寻求她的保护,这让裴令容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她没有及时回答对方的问题,于是沈渊稍微放开了她一点,又问了一遍。
“……不是的,”裴令容艰难地否认,“我没有。”
于是沈渊重新黏了回去,心安理得地枕着她的肩膀。
“好的。——那茵茵要开始了吗?”
沈渊离她更近了些,裴令容的手还被他握着,她能感觉到沈渊扣住那只手贴在了他的额角。
这是无声而露骨的催促,裴令容知道他已经卸下了精神屏障,沈渊的所有记忆和思想已经向她展开。一个骗子和阴谋家正在大方展示他的全部底牌,而他竟然还邀请裴令容凑近一点才好看得清楚。
真是让人反常得让人心惊胆战的要求,但裴令容不得不硬着头皮照做,因为先前的沈渊看起来太糟了,他又拒绝叫医生过来,而裴令容偏偏要问一句怎样才能让他好过一点。
沈渊的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一蹭。他的短发出人意料的柔软,裴令容感觉自己捧着一匹厚而细密的丝缎。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像这样摸过他的头发,裴令容在短暂的走神之后重新意识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手里的缎子仿佛又变成了冷硬的定时炸弹。
她当然不想冒险去探究炸弹的内部结构,又不知道如何收回自己的承诺,只好拖延时间来等对方反悔。裴令容不言不动,几乎要坐成一尊雕像,直到沈渊再次开口才惊醒了她。
“怎么了?”她听到沈渊问她,“宝贝在想什么?”
裴令容紧张地调整坐姿,脊背也挺直了,只是手仍然扶住他的额头。她顾及着沈渊右臂的伤口,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挣开。
她说:“我在想……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会看到很多事情,也许有些是你自己都没有印象的事,”裴令容尽量严肃地发问,“你脑中的一切我都能看到,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最微小的想法,你确定这是可以接受的吗?”
“我、我是说,考虑到你的工作,肯定有很多信息是不允许被别人知道的。事关帝国的安全,应该等你好了以后再认真考虑一下,不是吗?”
她绞尽脑汁地分析了一通,自认说得义正词严,沈渊没道理不为之所动。人心是经不起审视的,就算是最纯洁的善人也未必没有过一两个阴暗的念头。裴家的门风已经足够清白中正,然而裴令容也不希望由另一个人来探查自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