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哦,”陈妈妈接着在说,却刻意压低了声音:“惜惜没有娘家人,她要自己生,我们这个,压力老大的,你晓得伐?”
她听他们说着,最后没听到陈卓的声音了,她在心里着急,想他意志不坚定,大概是被说动摇了。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围绕这个话题,她和陈卓两个人没日没夜的讨论了许多回。她很少为了一件事这样坚持的,生活里的许多事,她一笑都能过去,唯有这件事,她再三的和他表示,她想,也能自己生,请他们别担心。
她为什么要坚持呢,很多个晚上,她也这样问过自己,有个声音回答她,去试一试吧,去尝一尝生孩子的滋味吧。她不想在麻木中体验,她想清醒的知道,生孩子是什么感觉,听说这种疼痛有魔力,会让每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孩子生出去穷无尽的爱!真的会么?
孕晚期,最后一个月,她明显觉得力不从心了,便后退一步,听从陈卓的建议,提前休了假。因为晚上睡得不好,大部分白天时间,她都恍恍惚惚的,在公婆家的时候多。
有时跟着婆婆去看她们打牌,后来总是犯困,便不去了,改在家里和老陈一起研究做吃的。特地在淘宝买了一包红泥土回来,在厨房里和泥巴做咸鸭蛋,改良改良,放点花椒粉在里面,在鸭蛋壳上画上几个五角星做标记;老陈做传统的,在鸭蛋壳上工工整整写上日期。和惜惜做的分开,放在两个不同盒子里。两人算算,嗯,等她坐月子时候就可以吃了。
最后一个礼拜,她们都准备好了,静候两个孩子的降生。陈卓却忽然接到去美国全芯开会的通知,他看着那封邮件,考虑了一会儿,抬手拨通了总经理秘书的电话,和他约了时间,下午和刘总面谈出差事宜。
他和面无表情的刘总直言,近期他不能离开上海,他说:“我太太没有别人,只有我而已,这时候我不能不在。”
刘总本来是个特别严肃的人,从前是财务出身,一向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和人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这次难得的听了听陈总家里的故事,他对陈太太其实印象不深,全芯几百位中层管理干部,他不能一一认全;然而但对陈卓想要兼顾家庭的苦心难得的生出一点认同来,最后答应让他安排合适的人员代替,算是非常通情达理了。
有两个晚上,她和繁一几个人在群里商量,老余说他可以来,万一产房门外要签字“保大保小”,他可以震慑众人!
饶静马上跳出来骂他:“有点常识好不好,根本没有这种桥段。少看点电视行不行!就你这个见识,去了也是白搭。”
曾惜说,你们不用来,现在生孩子很安全的,没有要死要活,况且有陈卓在,她很放心。
繁一说,好吧,你重色轻友我们都看出来了。她发动那天是一大早,天刚刚亮,肚子太大了,怎么睡都很累,她醒的特别早,起来站在窗前看看晨光。
看着看着,觉得一股暖流顺着裤子渐渐涸湿下来,一开始她感觉迟钝,还在想,这是怎么了,后来忽然反应过来,她羊水破了,一下子就没那么冷静,转身想去叫还没醒转的陈卓,一走动,好像流出来的更多,有点害怕,只好站着叫他:“阿卓,我要生了!”
她声气很低,他却听见了,赶着起床一阵忙碌。还好只有五点多钟,路上很通畅,赶到医院时有惊无险。陈卓在外面办陪产手续,曾惜并没觉得特别紧张,阵痛的间隔时间还很长,等的功夫她还看了会儿手机,在微信群里告诉他们,我要开始生孩子了,很是气定神闲。
然而当阵痛开始不停歇的频频来袭时,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十级疼痛,之前做功课,看了很多纪录片,做好的各种准备,这时候却已经被疼痛淹没得不能思考了;她剪短的头发,现在已经汗湿了变成一给一给;没有大喊大叫因为没有力气,她一开始抓着自己老公的手,后来两个人都手心出了汗,她觉得不得力,转而抓着床边的栏杆.
她努力的感受着,这是创造一个新生命的代价,这山呼海啸般的疼痛,所有的母亲都经历过。她想,她妈妈也经历过......
她不知道陪在她身旁的陈卓比她更煎熬,不看着还好,让他看着却不能以身相替,真是另一种酷刑。他频繁的起身去找医生来看,医生淡定的告诉他,都这样的,还有一段时间呢,再等等!
他又坐回来,又站起来,又坐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梦境
事后,曾惜回想生孩子时的情况,同赶来看她的繁一和饶静感慨:“我其实还是生得蛮顺利的,并没有痛很长时间,早上去的,中午前后就生了。”
“嗯,你是不是还挺自豪的,生了两个儿子,还顺产。你老公被你折磨得快休克了,你知道么?”饶静坐在她床沿上,翻看她准备的新生儿用品。
曾惜听着,毫无同情心的笑了,想起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助产士叫他:“来,爸爸来看一下。”但他愣住了,抓着曾惜的手直发抖,她却清醒得很,还提醒他:“去看!”
她后来在孩子满月宴的时候,偶然听见他和来道贺的同学聊天,他说:“我这些年,从没因为什么事紧张到手抖过,除了这次我老婆生孩子!”
但其实之后虽然再没有他说的这些惊险时刻了,但艰辛时刻却接踵而至。
曾惜休产假这段时间,因为要坚持母乳喂养,晨昏颠倒,没日没夜。虽然请了阿姨帮忙,公婆也常来看望,可是养育两个幼儿的琐碎,妈妈这个角色是任谁也不能替代的。她有时抱着大的孩子在卧室的窗前来来回回的哄他入睡,看到凌晨一点的上海,凌晨两点的上海;又换过来抱着小的孩子继续哄,看到凌晨三点的上海,凌晨四点的上海......
她也不是铁打的,也困,困得站着都能睡着,困得情绪非常不好,会朝陈卓发火,看见他先睡,就生气。
他就起来陪她,然而真的陪她,她又清醒过来,他第二天要上班的,也许要主持会议,也许要接待外商,最后总还是让他先睡。
他们的生活也因为这两个小家伙的到来,给搅得一团糟。她有一天黄昏时,两个孩子好不容易都睡了,她坐在窗台上,喘囗气,可是又涨奶,太痛了,就哭,是痛哭了么?似乎也不是,是为了这两个孩子,忽然找不到自己了,自己在哪儿,在哪儿呢?她越哭越认真,陈卓回来时,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俯身蹲在她身前,紧张的问她:“惜惜,怎么了?”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任由自己一心一意的哭。把他哭得慌了神儿,伸手来捧着她的脸看她:“出什么事了?哪里不舒服?说啊!”
“我,我好想歇会儿.…”她终于缓过来,泪眼朦胧。
陈卓听着在心里松了囗气,新妈妈太累了,他靠过来要抱她,听到她“哎呦”一声,又赶紧松开。
她皱着眉头,朝他摆摆手:“我涨得好痛,不能碰!”
他赶紧起身去拿吸奶器,一边伸手解她衣扣,一边同她商量:“今晚你好好睡一觉吧,我来看他们,明天我没什么要紧事。”
养孩子,真的和过家家非常不一样。
她靠在床头上想,她妈妈从前也这样疲惫不堪过么?
这一年年底,陈卓仍旧抽出时间来,去KNT参加年终会。也仍旧去宫岛附近的小街上看望老板娘。
他这次带了新的照片来,还包括他们的两个孩子。老板娘两指间夹着香烟,看着那对双生子的照片,难得的笑了,朝陈卓说:“长得很像你,倒不太像妈妈。”
他也凑过去看看,笑说:“嗯,现在还太小了,也许长大了会变的,都说男孩子会像妈妈多一点。”
她眼睛看在照片上,点了点头。
他们坐在楼上说话,楼下的店堂后面,中岛正在满头大汗的做木工活,给小店开一道后门,走出去能看到后院里一片高低起伏的草地,此时正是深冬季节,发黄的光秃秃地面一直延伸到后山脚下。
陈卓问起中岛的工作来,老板娘说他供职的公司几个月前解散了,现在只好暂时在店里帮忙,所以便忙活起这些事。
他后来下楼和中岛聊了一会儿,临走前帮他安排了KNT的面试,特地请姚博关照,很顺利的解决了他的工作问题。
那以后,他便和中岛保持着联络。
他第二年再来时,双生子会走路了;
第三年来时,他们会说话了;
第四年来时,他们开始上幼儿园了。
曾惜因为调往新项目,一开始仍旧负责培训和绩效,后来因为邱总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便把整个部门的工作都交给她代理。这一代理便代理了一年多,期间曾惜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完成角色和职位的转变。
有时太忙了,顾不上孩子和家庭,她分身乏术,职场的机会转瞬即逝,抓不住也许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她本来没有太多的进取心,然而机会放在面前,却不能不争取一下。为了这些事,她和陈卓也争吵过,僵持不下时也争锋相对。他们关上房门,在卧室里一句接一句的争执,办公室里带出来的习惯,再多的意见不合,都竭尽全力保持克制,各有立场没有谁对谁错,但谁也说服不了说。最后往往是陈卓先停住不说了,他拉开门坐在书房里。
每当这时,曾惜一个人站在卧室窗边,看远处连绵不绝的高架路灯。想做人真难,追求一点点自己,就会破坏生活的平衡,仿佛永远没有最好的出路一样,解法到底在哪里?
她拉开窗户,让冬日的冷风迎面吹进来,忽然想,那些年她妈妈是否也进退两难过?
她入睡时朦胧的,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看到他去关窗户的背影。第五年,陈卓去小街上看望老板娘,正下着大雪,到处茫茫一片。
那扇玻璃柜面后面站着的人换了,是中岛的太太佳子。她告诉陈卓,婆婆病了一场,这些日子好多了,但还在休养。
她说着引他上楼,经过后门,他瞥了一眼,后院里一片白雪皑皑,积雪已经有半尺深了,铺天铺地延伸到远处的山边。他有一瞬恍惚,似乎哪里见过这场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
他这次带了双胞胎儿子画的几幅画来,他有一天,趁着曾惜不在家,带着两个儿子画画,让他们画一画想象中外婆的样子,已经上中班的两个孩子,很快各自涂了一幅人像出来。他保存好,带来给真正的外婆看一看。
老板娘瘦了很多,精神却很好,两幅画拿在手上很高兴,说起惜惜小时候很会画画,只可惜没有正经学过。说着说着就又沉默了。
那之后的一年里,陈卓收到中岛传来的讯息,说他妈妈连续做了两次手术,还好手术都很成功,但不能再经营小店了,已经交给他太太佳子接手。
第六年,他再来时,老板娘已经不能下楼了,她靠窗坐在躺椅上,仍旧看他带来的照片,也不再抽烟,安静得很,能听到外面簌簌落雪的声音。
佳子把她照顾得很好,时不时的上来,为他们更换热茶,检查炉火。
陈卓临走前,斟酌着问她:“我带他们来一次吧?”
她坐着没有动,许久未动,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要带她来,不要告诉她。”
他在心里长长叹了囗气,无奈的下楼去了。
经过后门,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此时没有人,佳子在前面店里忙碌,他一个人站在那玻璃门前,能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接连不断的落在后院那块坡地上。他推开门,站在一排木制台阶上,又跨出去两步,踩上厚厚的积雪,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回想在耳边.....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终章
中岛打电话来时,陈卓刚刚坐到办公室,正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太太也很忙,比他出门的更早一点,今年开始她就要全面负责集团新项目的人资事务了。她年初正式升了高级经理,他去参加他们的晋升仪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那年在厦门第一次见她,在综合办公楼的大厅里,她站在闸囗附近送一个人出门,盈盈笑着和那人说话。
他跟着杨sir匆匆从她面前经过,他记得他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中岛在电话里告诉他,他妈妈快要不行了,问他,要来看看她么?他答应好。赶紧起身,让助理订最快的机票去日本。
他一边打电话交代工作的事情,一边赶着下楼去,他太太的办公楼离的很远,他得开车过去。
这时候正是年底,人资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忙着出最后一季度的绩效奖金,还要兼顾马上要发放的年终奖,曾惜埋头在几个方案和数据来源里。
陈总是很少来她办公室的,他突然走进来,她很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
他径直走过来拉她,说:“来,我们有要紧事,先跟我走。”
她被他拉起来,身不由己,问他:“怎么了?去哪儿?”
他没有直说,拉着她下楼,“我们先回家拿证件,然后马上去机场,我们得去一趟日本。”
“日本?出了什么事么?”曾惜错愕的,没想明白,甚至猜测,是日本的姑妈家有事么?那也不至于要这么着急,除非......
他们在车上各自电话里安排工作的事情,最后曾惜把刚上小学的两个儿子托给他们的姑姑陈越,请她帮忙送到爷爷奶奶家。
安排好这些事,他们已经在登机囗候机。陈卓坐在一旁等她打完电话,他凝神看着她,这是他们结婚的第八个年头,他们好像彼此都很习惯了。
他把她的手拉过来拢在手心里,她转头看他,他也很久没有像这样拉着她的手了,是要说什么吗?
然而他只是这样拉着她,许久没有动。她不能猜透他在想什么,被他拉着的手,她轻轻摇了摇。他转过头来看她,眼睛里似乎是一言难尽的光。
“惜惜,我找到她了。”他终于开口。
“谁?找到谁?”她不懂。
他靠过来,拉住她另一只手,仿佛是怕她要站起来,缓缓告诉她:“你妈妈,我找到她了,她在日本....”
她怔住了,没有声音,听他继续在说:“我们结婚那年,我就找到她了,后来我每年都去看她,借出差的机会。就在宫岛附近,他们开了一家小店,我每年带回来的点心,那是你妈妈做的。可是,我跟她有约定,不能告诉你,我想,我们应该尊重她的意思,是不是?”
她的手在他手心里,不自觉的握了起来。她还是没有声音,只这样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不得不往下继续说:“你放心,她过得很好,有一个继子,继子一家人对她很孝顺,在我们结婚那一年,她就已经做了奶奶。虽然她嫁的日本丈夫很早就去世了,但她很坚强,带着一家人努力生活,受到全家人的尊敬。”他只能这样,描述他知道的事实,关于她为什么当年要扔下女儿,决绝的离开从此不管不问,陈卓从来没问过她,也许正是因为没问过,他才可以这样每年都来,她才愿意这样每年都见他。人心深处,总藏着许多事情,不仅别人不能问,有时连自己也不能。他们在赶往日本的飞机上,陈卓低声的给她讲着每年去小店看望她妈妈的情景,她每次说过的话,讲过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