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雾蒙蒙的,小雨涔涔的往下滴,湿热的天气如蒸笼,每个人都置身其中,化身为其中一个没有决定权的某某。
宋轻沉抓起家中的伞,走到单元门口,低着头打开。
两层伞面,黑金属框架伞骨,捏在手中微微发凉,完全撑开,足以为两个人遮风挡雨。
宋轻沉想起来,这把伞还是姜彻赔给她的。
到了教室后,班内依旧有异样的目光,偶尔有人窃窃私语,见宋轻沉走过来,又骤然停声。
坐下之后,她才知道,是蒋乔发烧请假休息了。
宋轻沉低垂双眼,从自己的包中掏出来教科书,沉默地回复三个字。
“知道了。”
前两节课是语文。
五班的语文跟七班不是一个,五班这个是个上了岁数的女老师,温柔又和蔼。
她微笑走进教室,手中还拿着一本薄薄的书,仔细看去,是一本名为《知语》的杂志。
“同学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轻沉知道,今天是夏至。
飞鸟藏于丛林,旭日爬上树梢,瓢泼夜雨洗枝条,泥沼火燎燎。
语文老师向来长袖善舞,她在黑板上写上这几句话,又给班内每个同学都发了一张作文纸。
“趁此机会,我们来讲讲作文中的正面例证和反面例证……”
语文课向来是学生们的休息课,尤其作文课。
阴雨绵绵让人昏昏欲睡,燥热的笼在每个人头顶之上,靠窗学生稍微打开一个小缝,斜雨席卷而来,哗啦啦的打湿一片纸面。
“老师,”有人举手,“刚刚发的作文纸湿了,我可以申请换一张吗?”
说话的是为男生,平常上课也是睡觉居多,翘课最喜欢挑语文课,被老杨骂过之后,这才收敛了些,但也不好好听课。
“作文纸每个人只有一张,多了没有。”
男生毫不气馁,他高举双手,“老师,没关系,我可以帮您去拿。”
“还有,我看您手中拿着《知语》杂志对吧,一会儿是不是又要把好词好句剪下来贴在我们教室后面?”
“我可以帮您把剪刀和胶带一起拿过来。”
一副热爱学习的好学生的模样,还会记得语文老师喜欢把好词好句贴在后面。
虽然整个班上没有几个人真的去看,但她乐此不疲。
语文老师一记眼刀飞过去,她经验十足,心里明白,放了这个男生出去,今天的两节课就别想再见到人。
“不用你去,你坐下。”
思来想去,最后语文老师点起来一个人名。
“宋轻沉。”
宋轻沉茫然抬头,从座位上起身,听见语文老师温和发问,“你带伞了吗?”
“带着。”
“这样吧,你去一下打印房,拿一叠作文纸过来,还有剪刀和胶带。”
“现在吗?”
语文老师停顿片刻,“现在就去吧,不会耽误你上课,这两节课争取让大家都动笔写写。”
宋轻沉上次的语文成绩是班里最高分,恰好是五班语文老师批改的作文。
她惊讶的发现,宋轻沉认真写出来的作文例证严谨,语言流畅,比喻新奇。
绝非三天两日能练出来的水平。
让她去拿东西,语文老师很放心。
宋轻沉低头,匆匆的走到班级后面,在地面一片雨伞中找到了自己那把,跑动下楼,被迎面袭来的凉风逼的后退一大步,又打开伞。
打印室在另外一栋教学楼,宋轻沉感觉到雨水比早晨更大了一些,吧嗒吧嗒的敲在伞面上,耳边碎珠作响。
宋轻沉快走到打印室,拿了东西,又被打印室的老师叫住。
“外面雨下这么大,要不然你在这里躲一会儿雨,一会儿再回去吧?”
她进来时,雨伞挡不住多少,额角边,头发湿漉漉的黏在两边,露出一汪清泓般的眼睛。
宋轻沉摇摇头,“我、我要回去上课。”
打印室的老师见宋轻沉完全没有待在这里的意思,摇摇头,从旁边翻出来一个大塑料袋,把胶布和作文纸都放在了里面,同时叮嘱。
“剪刀危险,你拿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说着,给她找出来一个帆布袋,“你拎着这个回去吧,现在雨下的很大,保护好你自己,不要感冒。”
少见的善意,让宋轻沉咬着下唇,点了点。
她低声回,“老师,您、您放心。”
回教室的路上,依旧路过操场。
雨水淅沥的砸在塑胶跑道上,不平整的堆起来若干个水坑,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勾连成线、落地成珠,叮铃桄榔的砸在她的伞面上。
宋轻沉疾步快走,蓝白色校服裤脚被溅上泥印,斑斑点点的染花她的裤腿,湿乎乎的水花灌进鞋垫,一走一吱扭,凉意席卷全身。
大雨滂沱,像天公泼水。
雨伞也快要挡不住,小风裹挟水雾席卷而来,雨帘调转舵头,雾纱曼笼天幕,凉雨迸溅在皮肤上,顺着半卷的发丝往下坠。
宋轻沉路过操场门口,凉的哆嗦,脚步一转,躲入器械室旁边的屋檐。
今天没有班级出来上体育课。
器械室是一个联排小平层,只有一个入口进去,宋轻沉站在门口的露台上,静静的往上抬眼,水流成柱,哗啦啦的往下洒。
她收了伞,又低下头去,把自己湿透的裤脚卷了卷,露出光洁细瘦的脚踝,往内探头。
走廊空荡荡的,一眼看到昏暗对面白惨惨的墙面,几间屋子均开着门,隐约从里面透出孤凉的冷光,瓷砖地面斑驳不一。
她试探性地往内走了几步,整个长廊中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人……”
房间内隐约传出人声,混混沌沌,听不清楚。
声音不大,就从走廊第一间屋子。
宋轻沉脚下一顿,默默地想,偷听别人说话,似乎不太好。
她后退几步,想回到门口的露台,忽而听见从里面传出一个少年低沉的声音。
“蒋乔,你今天装病,就是为了把我叫到这里来?”
第42章
嗓音一贯是沙哑的, 此刻被压得极低,像含着气泡,凉涔涔的灌入耳中。
鼓膜在震。
她捂住耳朵, 没有走动。
里面是姜彻的声音。
另外一个人, 显然是蒋乔。
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像宋轻沉无数次听到的那般, “阿彻,如果还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来找你。”
“那天晚上, 我真的不知道李春雨会找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只是李春雨告诉我,她知道了宋轻沉的手机密码,我才说,趁机跟她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宋轻沉抓紧自己的雨伞。
此刻伞骨已经被收起来了, 长长的伞柄垂在地面上, 晶莹的水珠顺着折叠伞面往下滴。
她的脚下都是水。
垂下眼眸,宋轻沉往前走了几步, 躲在第一个房间的门口,静静地听。
“你跟宋轻沉之间的事情, 你们自己解决。”
姜彻今天的声音很凉, 像是漫天玉珠中的一颗, 裹挟着几分沙哑与不耐烦。
“没有别的事情的话……”
“阿彻!”
透过开门的缝隙,她看到两个身影重合在一起,一个在前, 一个在后,不再像是普通朋友, 更像是一对被命运拆散的有情人, 一脚踩入分离的池沼, 还沾泥带水。
心跳如鼓,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冲到喉咙口,干涩的东西不断往上反,咚咚作响。
她蓦然捂住胸口,手指捻住校服外套,下意识的往外扯,来来回回。
仿佛这样,能让心跳缓缓。
房间内,蒋乔声音依旧温和。
“周六那天,我去警局了,宋轻沉在,周池妄也在。”
“那里面的警官你说,如果宋轻沉不撤诉,那就只能拘留我,还会留下案底。”
姜彻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推开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蒋乔,整个人斜倚在墙边立着的软垫子。
眼瞳微动。
目光定在面前的女生身上,神色不动,“闹到这么严重,真稀奇。”
说话间,还带有几分旁观者的样子,态度不明。
蒋乔当场便红了眼眶,她捂住唇角,继续说。
“二黄告诉我,这件事情,你不准备再插手了。”
姜彻抬眼,“姜女士插手的还不都多吗?”
蒋乔猛然捂住自己的唇角。
“阿彻,你忘记,初中的时候,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是你说,不论我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无条件的站在我这边。”
“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喜欢谁,你都会帮我。”
一句句地质问,从言辞温和到言辞激烈,只需要两三句话。
房间中仅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清晰得鲜明。
姜彻慢吞吞地唤着她的名字,“蒋乔,那都是初中的事情了。”
“可是你从来不会忘,也不是会违背承诺的人。”
姜彻定定的看着她,最后才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来,垂下视线,漫不经心拨弄开自己额前的头发,不断的往后撩。
“你想要我怎样?”
蒋乔这才露出笑意来。
“你能不能给宋轻沉发一条短信,不用写太多,让她同意撤诉就好。”
姜彻没有立刻同意,唇角微勾。
“蒋乔,你真的看的起我。”
“我让她撤诉,她就会乖乖撤诉吗?”
蒋乔打断他,“宋轻沉喜欢你。”
“所以呢?”
“只要你让她撤诉,她一定会同意的。”
走廊中的冷光灯格外晃人。
宋轻沉猛然抓紧手中的雨伞,变成支撑的东西,撑住她自己的身体。
蒋乔背对门口,没有察觉到宋轻沉,她见姜彻停声,又哽咽。
“阿彻,难道你真的想让我背上处分,又留下案底吗?”
“还是说,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小结巴,喜欢到,眼睁睁的看着我留下案底,毁掉一辈子也无所谓?”
姜彻这样不明不白的态度让她焦虑。
说话时,声音中裹挟水汽与杂音,看样子,快要哭了。
姜彻低垂视线,兀自开口。
“好。”
他漫不经心的答应,低头拿出来自己的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划动,露出自己微信的界面。
上面跟宋轻沉的对话已经被压到最底下去了,但隐隐约约哈能看到,两个人最后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晚上。
他两句空荡荡的问候,直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回应。
就像在宋轻沉请假期间,他也没有给予宋轻沉反应一样。
姜彻瓮沉的笑了起来,他的手指很快,单手触摸屏幕,点按几个字,按了发送键。
又放到蒋乔面前,“发了。”
蒋乔的目光落在姜彻的手机界面上,看到她想要的话,才用衣袖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哽咽着往前,一把揽上姜彻的脖颈,整个人挂了上去。
“谢谢你,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放下我不管。”
话音未落。
宋轻沉的兜中有东西在震。
声音很小,贴在她的大腿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校裤,手机的位置隐隐发热,拉扯着她的裤兜往下坠。
她身体骤僵。
不想去看。
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裤兜这么沉,手机不似手机,是铅块,压的她快要喘不过来气。
手机还在震。
宋轻沉指尖颤抖,寸寸往下,手指伸进校服裤兜,又拿出来。
解锁后,视线中明晃晃的出现一条微信消息。
【撤诉吧,放过蒋乔】
手机压着手指,又沉又疼,快要拿不住。
心底高高垒起的砖墙在坍塌,她狠狠的咬住下唇,眼前隐隐模糊。
偏偏姜彻的声音还在继续。
像是要击溃她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说,“蒋乔,你错了,我不喜欢她。”
“而是垂怜。”
“那个小结巴,看她可怜,跟她玩玩。”
像魔音灌耳。
后面的话,宋轻沉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陷入一片荒杂,阵乱的尖鸣席卷而上,酸涩的潮涌沸腾翻滚,一瞬间淹没了她的思域。
手指不受控制的卸力,姜彻赔偿给她的那个黑色雨伞摔在了地面上。
啪嗒。
安静的走廊中仅剩下雨伞的声音。
房间内,两个人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姜彻警觉的拉开门,看到的就是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的宋轻沉。
她瘦瘦白白一个,原本凌乱的头发因为沾了一点雨水而软趴趴的裹贴在脸上,淅淅沥沥的往胸口处滴水,很快濡湿肩头一小片,透出白皙漂亮的肩颈线。
裤脚高高的卷起,脚踝沾染着湿潮的水滴,顺着笔直的小腿往下淌,有多狼狈,就有多漂亮脆弱。
眼镜也被摘下来了,挂在自己的胸前,宋轻沉抬头,杏仁一般的双眸湿润又明亮,藏着丝丝绒绒的潮气。
他面色骤变,“你……”
万马齐喑,嘈杂的雨声瞬间消音,仅剩下她一个人轻哑的低问。
“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是吗?”
姜彻的眸光很暗,像是万千昏暗集聚于此,他唇角微动,不轻不重的吐出一个音。
“对。”
扑通。
“所以,这几个月以来,你的所做所为,都是怜悯。”
姜彻退后一步,离开蒋乔,躲开宋轻沉炙热的视线,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