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玉——多梨
时间:2022-06-16 07:50:26

  许多未曾踏足伦敦的人, 对这个古老城市的印象就是阴雨,撑着大黑伞、穿着长袖风衣的绅士,似乎这是一个充满着书籍、电影的繁华都市。其实还有其他,章之微望着那些发际线向后的男性,担忧自己也会拥有同样的头发,她听合租的人提到过一次,英国的水质似乎会让人脱发。
  章之微担忧地生活了两周,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她的头发仍旧乌黑浓密,是漂亮的自然卷,充满光泽,现在已经能够盖住肩膀。
  无论是伦敦还是考文垂,理发师的手艺都令人不敢恭维,章之微起初打算将头发剪短,但在看到同租客那被理发师摧残过的头发和高昂的价格后,章之微决定放任头发自由生长。
  无法否认的一点,伦敦的确是具备文化底蕴的城市,章之微在公园长椅上吃晚餐的时候,遇到过横冲直撞的小鹿在散步,也曾在晚上赶往火车站时,见过一只漂亮的狐狸在街上出没。许多狭窄逼兀的街道中,也有许多历史和艺术留下的痕迹。不过,对于一个身材瘦小的亚洲女性来讲,深夜中独自外出是很糟糕的事情,章之微尽量减少在日落后的行走,她不希望自己遇到什么麻烦。
  沉默阴冷的泰晤士河曲折蜿蜒,将伦敦切割成南北两部分,从周一到周五,在每个中心地铁站外,章之微都能从小贩那边拿到免费赠品,一般是报纸,这种报纸上虽然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章之微还是会认真读完,至少能消遣一些时光。
  伦敦的书籍价格高昂,并不比港城低,章之微从消费低的新山和丰盛港来到伦敦,颇有些不适应。大抵这就是人常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现在从学校图书馆中借阅书籍,教材也是尽量买一些二手的。
  她不再穿当季的新品,也不去牛津街或摄,政街上去购买漂亮的衣裙,曾经的章之微不需要自己去逛街购物,陆廷镇会用锦衣华服装点她的衣帽间;而现在的梁美华穿着朴素的衣衫,她习惯了穿胸衣来保护自我,以免遭受不必要的麻烦,她不再使用香水和美丽的饰品,挽起头发,每天背梁淑宝为她缝制的一个可爱的帆布包,坐从伦敦到考文垂的火车。偶尔,章之微也会去伦敦的东区的一些集市,买一些廉价耐用的消费品,或者一些有趣的小东西,胸针,装饰品,再去寄给仍然留在丰盛港的梁淑宝。
  梁淑宝家中没有电话,章之微就写信,邮寄东西,偶尔也会打去那边富裕一些的家庭中,和她聊一会儿天。东西寄出去,要走海运,大约三到四个月,梁淑宝才能收到,第一次收到珐琅胸针时,她欣喜又嗔怪:“不要给我买这些,你要好好读书啊,美华。”
  章之微笑着答应,看到漂亮的小东西,仍旧想要买下,送给她。
  她没什么能报答梁淑宝的,只有这些,只有彻底成为对方的妹妹,梁美华。
  章之微没有辜负梁淑宝的期望,她顺利入学,仍旧会利用没有课的时候去乘火车去伦敦兼职,中餐店,或者售货员,她都能做。
  她念的是数学相关专业,颇为费脑,但章之微很喜欢,那些字母和公式、推论能让她焦躁的心奇迹般地安定。
  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喜欢数学,明明小学时期还在为一堆数字头痛。
  马来西亚没有冬天,但伦敦的冬天渐渐来临,章之微买了一件又轻又暖的羽绒服,但她始终生活在南方,还是低估了伦敦冬日的寒冷,一开始患流感,打喷嚏,说话也瓮声瓮气,抽纸要将鼻梁擦到发红、起一层微微的皮。
  但这没有影响她的学习和生活,章之微还是仍旧能够在测验中得到优秀的成绩,教授也对这个叫做“梁美华”的东方面孔愈发亲睐。章之微认真地为自己规划之后的人生,顺利地申请到剑桥或者牛津的深造,然后回马来西亚,或者留在英国,做一名讲师。
  听起来有些遥远,但章之微认定自己能做得到。
  章之微成为梁美华已经快要一年半,她很久没有听人叫“之微”,“微微。”
  她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章之微”。
  “微微。”
  陆廷镇手于虚空中一握,只握到一手空气。方才场景犹历历在目,他看到章之微在马来西亚的街头独自行走,手中拿着面包,哼着一首歌。陆廷镇快步追上,握住她的手——
  在叫出名字时,梦境分崩离析,顷刻轰塌。
  陆廷镇醒了。
  他仍在新山,孤身一人。
  近四个月,陆廷镇始终没有放弃对章之微的寻找。
  他为此不惜和陈修泽做交易,由对方牵桥搭线,和新山的那些人熟悉,交换利益,才让这些人出动、留意。
  盯了四个月,一无所获。
  不仅仅是新山,整个柔佛州,乃至周围地区,吉隆坡,皆杳无音信。
  就像从人间蒸发,章之微再未出现过,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唯独能证明她的确尚在人世间的,也仅仅剩下面包店老板无意间拍摄的那张照片。
  陆廷镇对章之微的身体了如指掌,他知道章之微身上每一粒痣的位置,知道每一处疤痕的来历,就连章之微都不记得、看不到的那些部位,陆廷镇都抚摸触碰过,他决计不会认错。
  但他却找不到她。
  马来西亚的国土并不大,华人数量大约占据百分之二十,陆廷镇甚至动了疯狂念头,他尝试研究,去每一个华人家庭进行排查的难度和可能性。
  陆廷镇不可能一直在马来西亚,但他的确是一有空闲就往这边亲自找人。原本的墓碑已经被推倒,重新做了新的空白墓碑,他不知那个尸体究竟是哪里的可怜的女孩,更不知对方姓谁名谁,但没关系,他仍旧会为对方好生安葬,收敛尸骨,不让她灵魂无依。
  为微微积德行善,望她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等着陆廷镇找到她。
  陆廷镇偶尔也会纳罕,但凡是人,只要生活在马来西亚,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怎么一群人寻找如此久,却始终寻不到微微痕迹?莫非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前往新加坡?
  新加坡那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于深夜中惊醒的陆廷镇再也无法安眠。
  他起身下床,窗外月色皎皎洁白,投映落满一地明光。这是章之微最后居住过的酒店,位于长堤新山一侧,俯瞰柔佛海峡,陆廷镇走到窗边,听到外面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
 
 
第33章 惊动   远洋电话
  位于新山的华人独中不肯交出学生名单。
  他们不知这些人从何而来, 但本能告诉他们,这些人十分危险。出于保护学生的本能,学校负责人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这是陆廷镇晨起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
  他仍穿着睡衣, 坐在浅灰色的沙发上, 酒店的早餐已经送来,牛排, 撒上柠檬汁的土豆夹凯撒沙拉,还有咖啡。早晨吃牛肉的并不多见,但陆廷镇需要这些东西来保持能量。他一边切着尚有血的牛排,一边听老四反馈。
  “迂腐, ”陆廷镇说, “这些人就是迂腐。”
  老四说:“那我们……”
  “他们董事长去年刚被绑架过一次,”陆廷镇看他一眼, 仍旧低头, 银光闪闪的叉子插入一小块牛肉, 他放在口中,咀嚼, 吞下后,才开口,“没用。”
  老四老实听训。
  “我理解他们的顾虑, 华侨创学不易,五六十年前, 创校的那批人, 也是步行筹款, 几十年,战争,政、局变动, 学校能办下来实属不易,更何况,入读的大多都是华人同胞,”陆廷镇说,“阿公提过,对待教育者,我们应当尊重。”
  老四摸不透他的意思,小心问:“那名单……我们还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陆廷镇喝了口咖啡,他说,“这件事,我亲自做。”
  他想了想,又吩咐:“你和乌鸡说一声,多准备一些礼物,再采购些学生用的东西,图书,文具,教学用具……他们前两年不是引进电脑教学么?采购一批,送过去。”
  这件事需陆廷镇亲自出马,旁人都不行。
  他在阳光下慢慢吃完早餐,临出门前,又去镜前映照,拂了一把头发,未见银丝。
  陆廷镇整理衣装,白衫黑裤,文质彬彬。
  16世纪,当满刺加落被葡萄牙人占领时,柔佛曾经成为马来西亚诸多土地上最繁荣的一个。即使有葡萄牙人对柔佛进行攻击,但柔佛河畔的首府仍旧由本地统治者继续管理。几百年来,关于柔佛苏丹的权利始终处于各国、各派系之间的纷争中,一直持续到1948年,柔佛归属马来亚联合邦。
  柔佛的历史,仿佛就是马六甲的历史。
  如今的柔佛州首府新山是马来西亚半岛的南部门户,新加坡人会在周末和公共假期中,通过堤桥进入柔佛,开始度假,或者购物。和所有的边境城市一样,新山的犯罪率始终高居不下,抢包和倒车的恶名令政府深度厌恶,一时无法更正。
  也有人私下买,春,在没有理发师、只有不懂剪发的女郎的发廊,陆廷镇在艳阳下街头行走,穿过街边晒太阳的小贩,这些人或坐或蹲,一边摆弄着蛇,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这自己有“XX增大药”,能令人雄风不倒;也有算命的男性华人,摆着摊,放一本《易经》,就能够利用其中的八卦图形来测算风水运势,还有裹头巾的巫师,出售着充满神奇效果的“神油”……
  温暖的阳光浩浩荡荡倾洒落街巷,终于驱散昨日降雨的潮湿,今天是假日,从新加坡过来、在街边吃海鲜的人数并不算少,陆廷镇无视这些人,一路直奔华文独中。
  因华文不属官方语言,马来西亚政,府方便也不会给华文独中拨任何款项,中学只能依靠华人华商资助,也会和一些商业机构和银行达成合作。
  陆廷镇心底尚有良心几分,倒不愿逼迫这些人。他作恶是一档事,学生的教育又是另外一档。正如他私心欲占章之微,仍旧会以学业为主,送她好好读书学习。
  无论如何,对待老师,对待教育者,陆廷镇仍是多一分尊重。
  陆廷镇携礼物上门,自报家门,并坦言:“我有个小侄女,调皮鬼,去年瞒着我们偷偷来马来西亚。我这次找她,并无恶意,只是想看看她如今情况如何。我想,诸位也明白,一个孤女,又是这样的年龄,倘若无人帮助,很难继续生活。”
  接待他的董事一言不发,回头看其他同事,皆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这样吧,”陆廷镇抬足,他说,“我不着急,请诸位好好想一想,明天中午,我再来向各位要答复。”
  “不需要你们做什么,我保证绝不伤害学生,”陆廷镇强调,“我只要一份名单和照片、升学去向。当然,作为回报,我乐意资助学校的发展;倘若能找到我的小侄女,我更会奉上厚礼答谢。”
  “你们也有拒绝的权利,”陆廷镇笑着说,“可以试试。”
  他颇有礼貌地和这些人一一握手,离开学校后,才抽出真丝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双手,丢给乌鸡。
  乌鸡仓皇接住,他问:“镇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去酒店,”陆廷镇说,“等消息。”
  他昂首,看到烈烈阳光。
  柔佛州的气温常年在21度到32度间,湿度高,一年四季都有雨,但每年的五月到12月,都是最潮湿的时候。
  前几天都在下雨,今天难得出了烈烈艳阳。
  伦敦冬日的阳光难得,又令人惬意,尤其是上午时分,章之微的胃被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和一块涂着奶酪的面包成功拯救,她走出地铁,进入一家大型的连锁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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