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百合没应声,只是看着她。
不算在沅江市医院偶遇的那两次,她们分开已经整整十年了。周玥变了很多,身上穿着暗红色的罩衫,头发松松垮垮地扎成低马尾,原先白皙的脸蛋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鼻翼两侧还有一些细小的斑点。
她过得不太好,这一点戚百合已经从电话里知道了,可如今亲眼看见,心中还是不免唏嘘。
那五十万没能救得了秦姨,也没救得了她。
戚百合敛起思绪,淡声开口,“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周玥也没看她,“我不知道。”
“不知道?”戚百合有些想笑,“八年前在沅江医院,我才去看了一次秦姨,你们就带着她出院了,为什么这么怕我,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
周玥低着眼,沉默了几秒,“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玥。”戚百合强迫自己压制住火气,稳了稳心神,沉声道,“我就问你一句,当初亲眼看到那一幕的到底是谁?是你,还是周叔?”
这句话说完,周玥的身体总算动了,她抬起头,眼神却让戚百合感到陌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我要回去工作了,请你以后不要来打扰我。”
周玥说罢起身要走,戚百合几乎将手心抠破。
“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忍无可忍,从椅子上站起来,嗓音颤抖着,“那是我妈妈啊!她就那样死了,你们瞒了那么多年,秦姨都不在了,为什么还是不愿意说出来?”
“周玥!”戚百合走过去,死死地抓着她的袖口,声音隐忍又低哑,“是我哪儿对不起你吗?是我妈哪里对不起你们家吗?”
“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她终于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我求求你好吗,我求你了,你说出来吧,周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能不能.....我求你了,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
戚百合都忘记她说了多少个“求”字了,语无伦次的声音引来了旁边房间的人,她只记得有人来拉她,有人嚷嚷着要报警,周玥在一片混乱中想要抽身,可衣角去被她死死地拉着。
戚百合不松手,就有穿着保安服装的大叔过来掰她的手指,他们把她的手都掰红了,可她依旧不松。
就在保安大叔拿出手机,威胁她真的要报警的时候,辛其洲的身影蓦地在门口出现。
一向冷清的目光浮了层焦灼的情绪,他大步走过来,停在保安和周玥的面前,声音很冷,像冬日里的雾凇,冷漠又清冽,“松手。”
保安犹疑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目光触及到他不耐烦的眉眼时,缓缓松开了手。
戚百合来不及擦眼泪,抓着周玥的衣服,对辛其洲说,“让他们报警吧,她不愿意。”
辛其洲垂下眼,视线落在她的手背上,那里有几道新鲜的红痕印,是刚刚被掐出来的,而戚百合就像浑然不觉,拽着衣角的手已经用力到泛白。
他伸出手握上去,“我们先走。”
戚百合目光有些怔忪,看了他几秒,“她又消失了怎么办?我还要再找她八年吗?”
“不会。”辛其洲旁若无人地伸出手,指腹轻轻刮过她的脸颊,擦干了眼泪,他不疾不徐地扫了周玥一眼,再一转身,目光已经变得郑重,“我跟你保证。”
临走前,戚百合又回头看了眼,狭小的房间挤满了人,窗外还有赶过来看热闹的摊贩老板,在一张张好奇又惊异的脸上,她看见周月顿在原地低头不语,露出来的半张脸已经惨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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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午饭到底还是没有吃成,戚百合被辛其洲送回了家。
她一回家就躺到了卧室的床上,就像是打了一场冲锋陷阵的战争,筋疲力尽以后,眼泪也像流干了似的,戚百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从雪白的墙面上看出答案。
在这八年的寻找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周玥得知她知道真相以后会是什么反应,想得最多的场景是,她或许会道歉,然后在戚百合提出要她作证的请求时出言拒绝。
小时候的周玥是腼腆的,内向的,善良的,所以这八年她一定也在承受着内心的折磨,但出庭作证需要勇气,还有可能面临刑事责任,所以她会害怕,会退却,会拒绝。
她以为这才是正确答案,可她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在分开的这十年时光里,她们走着各自的路,已经完全变成了不同的两个人。
她看不懂她的绝情,也不理解她为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生活,甚至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客厅传来碗碟的碰撞声,戚百合揉了揉眼睛,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走出卧室时,辛其洲刚把两碗面端到餐桌上,戚百合像是在梦游,T恤皱皱巴巴挂在身上,头发有些乱,眼神没有落点似的定在空中,声音也很哑,“怎么做了饭?不是说好出去吃吗?”
辛其洲将她身后的椅子拉出来,“在哪儿吃不重要。”
戚百合头脑昏沉,被他按到了椅子上坐下,一低头,看见两碗面,她的那碗有很多配料,一小堆虾仁和一片煎蛋,而辛其洲面前那碗则是清清淡淡的素面,乍一看就像跟她那碗不是一锅出来的。
“你冰箱太空了。”辛其洲把筷子塞进她手里,“晚点我陪你去趟超市。”
许是热气熏的,戚百合眨了眨眼,感觉鼻腔又开始酸了。
她拿着筷子,将堆成小山的配料夹了一点给辛其洲,声音闷闷的,“我没胃口,吃不了那么多。”
辛其洲拿筷子的手顿了顿,良久,他看着面前把脸几乎低到面碗里的戚百合,面色苍白,神情彷徨,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一样,迟钝又抑郁。
“为了那种人,影响自己的身体。”他温声道,“很不值得。”
戚百合没抬头,餐桌上静了几秒,“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廉耻只存在于道德层面,在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做好人的成本太高,顺从内心的私欲会让他们自己好过一些。”
辛其洲说完,戚百合抬起了头,她眸色清浅,裹挟着隐约的疑惑,“你意思是如果她现在过得很好,可能就不会这样对我了?”
辛其洲不置可否地挑眉,“是有这个可能。”
“那我应该怎么办?”
“你应该先吃饭。”辛其洲把她夹来的那片煎蛋夹回她的碗里,嗓音温润,“私欲重的人最容易动摇,这件事急不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戚百合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过了这么久的时间,辛其洲在她这里的信任额度依旧是满的,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这可能是他独有的、只针对于她的天然属性。
思虑了半分钟,戚百合拿起了筷子。
她吃完了那碗面,又听辛其洲的话,下午跟他一起去了趟超市,买了很多东西,她的冰箱放不下,辛其洲把她码成两列的精酿全都拿了出来,腾出空间把菜塞了进去。
戚百合数次欲言又止,辛其洲也瞧了出来,把酒塞进包装袋里挂在门口,淡声说道,“我的冰箱大,可以帮你存着,下次想喝酒去我家。”
“......”她抿了抿唇,想起那个晕头转向的夜晚,“其实也没那么想喝。”
辛其洲睨她一眼,“那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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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天,阮侯泽要走了,梁卓和他顺路,说要带着洛雪蹭他的车,一起去沅江。
戚百合和辛其洲一起去送行,那是她第三次去房车营地,那天的天气很不好,阴云密布,盛夏的闷热是无声无息的,戚百合站在草地上,感觉自己脖子上都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阮侯泽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眉头紧锁地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叫人继续盯着她了。”戚百合喝了口水,继续说,“想找到她爸试试看。”
阮侯泽点了点头,安慰她,“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了希望,你也别灰心,她拒绝你是正常的,他们家当年那个行为,应该属于包庇和敲诈,真翻出来说不好也是要坐牢的。”
戚百合没应声,看向不远处,辛其洲和梁卓正在抽烟,洛雪在一边说话,大约是聊婚礼的事,三个人站在垃圾桶旁边,辛其洲没穿西装,上身灰白色的纯色T恤,搭配宽松卫裤,背对着她,修长的颈线冷白,手里夹着一根烟,浑身的少年气。
自打早上看见他这一身LOOK,戚百合的脑袋就时常出现片刻的空白,类似于某种分不清时间的怔忪,她总是将现在和过去的某部分记忆重叠。
阮侯泽注意到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突然有些唏嘘,“我这次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
戚百合回过神,抱怨了一句,“干嘛说这么煽情,我想你了就去找你呗。”
“我是想说。”阮侯泽看着她,语气变得郑重,“能有个人在你身边照顾你,我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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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车上,辛其洲罕见地放了音乐,一首没有听过的迷幻电子摇滚乐,戚百合兴致不高,托着腮面向窗外。
阴郁了半日的天又变暗了些,两旁的树梢被风刮得摇晃,路上有砂砾被小型的龙卷风裹起来,扑向车窗,发出不算响的撞击声。
在某个歌曲空白的间隔,辛其洲偏头看了她一眼,蓦地出声,“想吃什么?”
“都行。”戚百合顿了几秒,“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
轮胎压过小石子,沉闷的车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辛其洲安静了一瞬,“这算什么?”
戚百合转过头,“什么算什么?”
他目光平视前方,把她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戚百合愣了会儿,没应声。
她和辛其洲的复合说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甚至都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契机,只是他提起了,以遗憾的名义要求,她都没正儿八经回应过,俩人就这样重新走到了一起,看起来顺理成章,又透着一股名不正言不顺的别扭。
那股别扭也很好解释,重逢后,俩人的交往流于表面,谁也没有提及喜欢,按部就班地见面、吃饭、约会,仿佛只是在弥补什么。
这种弥补落在实处,便是她自愿放低姿态的迁就。
车厢安静了几分钟,辛其洲将车开进慢车道,默了默,从方向盘上分出了一只手,握在了戚百合手上,嗓音清冽,“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以后每天都陪我一起吃饭吧。”
外面突然狂风大作,豆大的雨滴拍打在窗户上,沉闷又响亮。
戚百合垂眼看着辛其洲的手,内心的思绪翻涌着,刚想开口说话,又听见耳畔传来的声音——
“或者,你搬来跟我一起住。”
第57章
戚百合拒绝辛其洲的理由很完美。
在她纠结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的时候, 玮姐的电话打了过来,她兴高采烈的声音回荡着车厢里,说陈导为了弥补她, 给她推了个活儿, 上一档选秀综艺当两期音乐指导老师。
戚百合挂上电话,再看向辛其洲, 话就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上升期的女艺人不适合和男人同居。
辛其洲无话可说,喉咙滚了滚,寡声道, “行,那我等着你大红大紫了。”
话是这样说着,戚百合可不敢真的这样想。
她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前几年公司就给她出过单曲, 播放量一直不高, 公司才曲线救国让她靠脸吃饭的,对于走红这件事, 戚百合既没向往,也没自信。
相较于她的淡定, 玮姐倒是高兴得不得了, 那档综艺热度很高, 刚播了两期,各种节目相关话题便攀上了微博热搜榜,虽然只是飞行嘉宾, 但也是戚百合从没接过的好工作了。
她对戚百合的感情很复杂,除了怒其不争, 哀其不幸以外, 她总觉得戚百合不是池中之物, 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玮姐下定决心要抓住这次机会,等待录制节目的大半个月,她除了催促戚百合去健身以外,还在饮食上全方位监管,禁止喝酒,禁止吃一切重油重辣的食物 。
戚百合闲散了小半年,陡然忙碌起来,手忙脚乱到连约会都顾不上,在放了辛其洲两次鸽子以后,他打了电话过来,说直接来公司接她。
他说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戚百合一时闲着无事,便去了趟化妆间,许久没有化过妆了,今天莫名地有兴致,她坐在镜子前仔仔细细给自己化了副全妆,还卷了头发,连睫毛粘的都是单簇的。
收到消息之后,戚百合最后照了一下镜子,美美地从电梯里出来,却没想到撞见了玮姐。
“干嘛去?晚上给你约了瑜伽老师。”
戚百合摆出哭相,“玮姐,我高中同学来旅游,约了我三天了,我今天再不去,人明天就要走了。”
玮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精致妆面,容光焕发,忍不住询问,“男的女的?”
戚百合眼珠乱转的时候看见了大厅外面辛其洲的黑色卡宴,顿了顿,坚定地说道,“女的,国庆就要结婚了,想商量着让我给她当伴娘呢。”
她说得言真意切,玮姐也没为难,照旧叮嘱了一遍饮食后放她走了。
戚百合总算脱身,小跑着几步走到车旁,看也没看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一边扯安全带一边叹气,“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日子过得有多难,整天......”
她话还没说完,一转头,对上驾驶座上陌生的男人,人都傻了。
“不、不好意思。”她又连忙把安全带松了回去,支支吾吾地道歉,“我上错车了。”
她想下车,右手还没碰到车门,左手就被人拉住了。
驾驶座上的男人笑了笑,“真上错还是假上错啊?有什么难处可以说出来,哥哥帮你。”
戚百合挣脱了几次没松开,刚想说“光天化日之下”,右侧的车门突然开了。
辛其洲站在车旁,看了一眼驾驶座上大腹便便的陌生男人,目光落在他手上,声音不大,“松手。”
他表情冷淡,瞳仁像是覆了一层浮冰,锋利的轮廓线条先声夺人,光是在那儿站着,淡淡地说上一句话,便有些盛气凌人的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