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浅山西装外套已经脱了,身上只余下一件府绸的衬衣,上面是一道道伤痕,有鲜血滚出。
周敬屿简单拿起西装外套帮他盖了一下,也没有办法包扎。
姜梨嗯了一声,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恶心,将周浅山另一只手搭在肩背,往外走去。
快走到门口,她看见旁边是一张书桌,上面有很多很多书,还有一个相框。
姜梨来不及多看,前面再度传来了脚步声。
“咦,他……居然没死吗?”
周敬岭站在楼梯间,身上披着春姐拿过来的厚实毯子,看着他们,有些意外地道。
“周敬岭,已经够了。”
周敬屿视线顺着他看去,沉声道,“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做什么傻事。”
“不要再做什么傻事?”
周敬岭看向周浅山,周浅山似乎意识到自己获救了,还有一点知觉,哼咛了一声。这一声刺激到了周敬岭,他猛的抬高了声音,“不要再做什么傻事?!”
“不是你的兄弟死了,不是你的母亲死了,不是你被扔在赌坊里不管,哪怕被打死了,亲生父亲都不来看一眼是吗?!”
周敬屿扶住了周浅山,下颌线条微微绷紧。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吗?”
“都是因为你!!!”
周敬屿偏了一下头,皱眉道:“是么。”
“从始至终,他就没有看好过我们兄弟,从来没有,我们不比你努力吗?不比你好学吗?!”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们,从来就是让我们学习,学习,达到他的标准。”
“他也从来没有看过我。”周敬屿平淡地道。
“那是因为他不敢看你!!他看到你就会想到他去世的妻子!!”
“他对你有过什么要求吗?你想念书就念书,想出国就出国,想学艺术就学艺术。”
周敬屿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欠下钱吗。”周敬岭说到这里,喉咙动了一下。
“父亲给了我们一个私人项目,让我们完成。”
“那个项目,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哥哥说,只有这样,才能让父亲认识到我们,不是只是给他带来“福气”的儿子。”
周敬岭说到这个“哥哥”二字,很温柔,也带着一点感伤。姜梨知道,他指的应该是双胞胎兄弟。
“我们太想做好了,那个项目本来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垫了钱,后来纰漏越来越多,我们没办法只能借。”
“我们想过去找父亲坦白,但又害怕让他失望,没有办法……哥哥实在是太害怕了,他就,他就想要去试试。”
周敬岭说到这里,目光陡然变得阴沉狠厉。
“但是后来呢,后来他就真不管我们了,哥哥,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你自己说那笔钱会多到影响家里吗?”
周敬屿并不言语。
姜梨嘴唇翕动一下,想要说什么,被周敬屿用眼神制止了。
“嫂子是不是想说那也不应该去赌?”周敬岭拨了下头发,低柔地道。
姜梨眼睫毛剧烈地颤了一下。
“那是因为嫂子这样的家庭,一定不明白得不到爱是什么感觉。”
周敬岭深吐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
“我们想要得到啊……太害怕他失望了,太害怕他讨厌我们了,他已经很讨厌了。我们想要,想要让他认可,仅此而已!!!”
“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了,我们之所以出现,就像他养的小鬼一样,让他自以为时来运转而已。”
“无论我们怎么做,他都想要丢弃我们。”
周敬岭说到这里,眼尾勾起,笑意中多了狠毒。
“所以,他必须死。”
“还有你啊,哥哥,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你也很痛苦吧,这么多年他爱你却冷落你,妈妈也故意为难你。”
“但是那怎么办呢,你今天一定要来。”
周敬岭说到这里,手指间动了一下。
虽然血腥味极其重,但空气里隐隐的汽油味道,姜梨和周敬屿先前也闻了出来。
“你和你母亲真是一模一样。”
周敬屿看了姜梨一眼,说太久了,让姜梨先扶着周浅山到旁边,做一个简易的包扎。
“什么意思?”
“你母亲之前也想杀过我,用的是和你一样的方法,想要直接放火烧死我们。”周敬屿道。
“是么,那又如何?”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蹊跷,我不得不去落实你母亲有没有问题,会不会再做出这种事。”
“随后,才救了你。”
“所以呢?哥哥现在后悔了吗?”
周敬岭看了看时间,他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想。
他从口袋里摩挲了半天,他为了在周浅山眼中是个完美的儿子,从来不抽烟,也不敢抽,掏出了一个塑料的打火机。
姜梨也听见了声音,抬头看去。
她刚才已经仓促报过警了,但是此时此刻,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不后悔。”
周敬屿也看见了,但他神色平静,只余光掠过姜梨时,有些沉郁。
“因为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喜欢你,但你毕竟是我弟弟,我没有办法也不可能不管。”
“是么?”
周敬岭听见那两个字,“……弟弟?”
“咱们之间可都没什么感情吧,哥哥。”
“没有。”
周敬屿干脆利落地道。
周敬屿的母亲去世在二十年前,那一年周敬屿才七岁,一年多以后,宋蘩丽怀孕查出是双胞胎后,才嫁入周家。
兄弟间相差八岁,也就在双胞胎两三岁时周敬屿抱过他,后续宋蘩丽防着周敬屿,感情非常凉薄。
“那哥哥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就是想跟你说,”周敬屿并不害怕,看上去还算平静,但声音要比往日听上去深,“你刚才说我那时候一定也很痛苦,但其实我并不痛苦。”
“周浅山冷落我,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什么看见我就会想到妻子所以不敢来见我,我都不知道。”
“我只是单纯地以为,他娶了你母亲后,忘记了我。”
“你母亲确实挺有手段的,”周敬屿说到这里,淡笑了一下,“周浅山工作忙,宋蘩丽也让我以为他真的忽略了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很希望他能多管我。”
“我反而很羡慕你们,父亲管你们,母亲替你们谋划。”
“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敬岭神色有些焦躁,也有一丝松动。
“我就是想说,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些不重要,别人怎么样,认不认可我,都不重要。”
“你说我后不后悔救你,我也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我,无愧于心。”
周敬屿说到这里,声音更低了一些。
姜梨听到这里,也微微抬起了头,望向周敬屿高大的黑色背影。
“你们怎么想,怎么看我,我并不在意。”
“我只做好我自己,这就够了。”
周敬岭脸色有些难看,但眼睛里少了刚才的癫狂。
“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精力让他认可?不认可就想要杀死他。”
周敬屿轻笑了一声,“我不能理解。”
“所以你说我当时一定很痛苦,我告诉你,有过,但很快就过去了。”
姜梨咬住了下嘴唇。
她没有再看他,但是过去的很多事情,此刻好像也终于理解。
一直仿佛走在雾里的周敬屿,也在此时此刻,才真正清晰出来。
为什么只有周敬屿带她走了出来。
为什么周老板总是如此的通透。
为什么周敬屿好像从头到尾都知道,她应该怎么做。
哪怕因为她的执迷不悟,也寒过心。
原来,他也有那样的时刻吗。
想要被人认可,但后来才渐渐明白,那些不重要,本质上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心。
周敬岭脸色渐渐灰败,瘦削的身体更加用力的抖动起来,握着打火机的手指好像也开始颤抖。
“如果你认为——”
周敬屿上前一步,准确无误地抓住周敬岭苍白的,愈发剧烈颤抖着的手指,帮他稳稳地拿好。
“如果你认为,这样烧死我们真的能让你快乐,发自内心的快乐,那你就去做。”
周敬屿直视向他,口吻平和,甚至带了一点温和地道。
第77章
寂静。
寂静。
整栋别墅里都是死一般的寂静,除去他们的呼吸声,还有周浅山偶尔难耐的低低□□声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姜梨也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们,忍不住将自己的呼吸声放缓。
又是一段长久的寂静,因为太过安静,渐渐,仿佛一切都慢慢趋于平静。
刚才的剑拔弩张也缓了下来。
他们在靠近楼梯间的二楼客厅,这里的窗户没有关紧,还有一小道缝隙,外面天气越发阴沉,下午好似起了风。
窗帘被风吹起来,发出簌簌的声音。
血腥味却被风吹散了,空旷的,宁静的。
时间好像被放慢了,就在姜梨感觉周敬岭僵硬的手臂开始松动了,他的表情从狠戾,再到复杂迷惑沉思,再到渐渐好似也平缓一些,眉头紧皱着,
要一寸寸将打火机放下来的时候——
楼梯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少爷,您在做什么呀!”
春姐刚才被支去院子里,现在才赶回来,闻到空气里的不同寻常,焦急地道。
“外面还来了好多人,还有警车——”
她话说完,周敬岭脸色陡然一沉,周敬屿只握住他的手掌,却改变不了他上面拇指的动作,他大拇指往下,将塑料打火机按开了,蓝色的火焰随风跃动。
“周敬屿,你居然敢算计我!!!”
周敬岭神色愈发疯狂,他咬紧牙关,要从周敬屿手里抽出手来,将打火机往后丢去。
但周敬屿怎么可能会给他这个机会,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掌,让他动弹不得。
周敬岭另外一只手也去挣脱,周敬屿冷静地扣住他的腕子,周敬岭愈发暴怒,手脚并用,又低下头上前去咬。
但无论怎样,周敬屿都眉目不动,直到将周敬岭按倒在地上,打火机从他手掌间狠狠夺了出来,另一只手还按住他的肩膀。
“我没有算计你。”
周敬屿侧眸看了一眼手背上被咬出来的血印子,还在滴血,冷淡地道。
“我说过,我不管你怎么想,我都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你是我亲弟弟,我不可能看着你做这样的——”
他又低下头,黑眸深深地望着他,有些嘲讽般地轻勾起唇,评判道:“蠢事。”
周敬屿说完这一句,将周敬岭放开,甩了甩手。
周敬岭哪里还忍得住,再度像发了疯的野狗般要冲上来抢,但体力根本不支,春姐也过来阻拦抱着他的腰,嘴里还不断心疼地念叨着,“小少爷”“小少爷。”
周敬岭大病初愈,又纤细,还是个孩子,哪里抵得过春姐,直到外面警车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尖厉,他才尖叫起来,双手捂紧了脑袋。
周敬屿沉默了两秒,将打火机丢给姜梨,手背上的血印简单抹了一下,再度上前,将周敬岭从春姐手里拉了出来。
周敬屿抬手抱住了他,另一手轻轻拍打着周敬岭的后背,就像当年十多岁的时候,还不到叛逆期时候的他,第一次抱两三岁的弟弟一样。
周敬岭怔愣了两秒,就在姜梨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情绪失控伤到人时,周敬岭尖叫渐渐得终止了,他像一个受了无数委屈的小孩子,嚎啕大哭。
……
……
……
后来,很多的事情,姜梨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空气里的血腥味被风吹得渐渐散去,下起了盛夏的最后一场大暴雨,有雨水清新湿漉漉的味道吹了进来。
警察全副武装地冲进来,带走了哭完后渐渐平静下来的周敬岭,还有春姐。
安全起见,也让法医对宋蘩丽做了一个检查,确定是肾衰竭导致的死亡,非他杀。
救护车也及时赶到,将失血过多昏厥的周浅山送去医院,周敬屿和姜梨也都跟着过去。
周家大宅暂时被封住,保护现场。
那两天过得很混乱,对于姜梨来说,每天不是做笔录,调查,就是去拘留所看周敬岭,去医院看望周浅山。
此外,周敬屿也说过不接受任何采访,但时不时地还是有记者混了进来。
好在周浅山病得不重,当时没有窒息就是万幸,那些伤口也大多是外伤,打了几天点滴也渐渐转好了。
但,身体慢慢痊愈后,周浅山像是换了一个人,对会议、工作、合同突然没有那么热衷,长时间一个人待在病房里,不见任何人,也不说话。
好在澜港集团经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还算稳固,必要时周敬屿也不得不出席,比起上位的女婿,周敬屿这个老董事长的亲外孙好像更得一点人心。
总体来说,暂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唯独要说的,就是周敬岭,周敬屿给他找了一个极好的律师,但无论怎么辩护,杀人未遂都是跑不了的,念其种种家庭原因复杂,比照既遂犯从轻处罚,判了七年有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