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从对面的沙发上起身,走到了周浅山身侧。
“这个,是给你的。”
周浅山早就准备好了,伸了一下手臂将放在旁边茶几上的一只棕红色的盒子递给了姜梨。
“这是……”
盒子很重,长方形的,触手是非常好的皮质,盒子侧面还有两个黄铜小锁。
“你打开看看。”
姜梨看向周敬屿,后者冲她点了点头。姜梨坐在沙发上,挺直背脊,小心翼翼将两个极精细的黄铜小锁拆开,打开盒子。
工作本能,她还看见盒子烫金的压纹,花式字体。
翻译过来应是伦敦的一个地址。
“这是小周母亲的陪嫁,我们当时婚礼上戴过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冠冕,距离现在应该快两百年了吧,很漂亮是不是?”
见姜梨看得呆住。
周浅山笑了笑,艰难地点了支雪茄,看着白雾缓缓盘旋,好像回忆到了当年。
“真漂亮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东西,有金有银还有钻石,跟电影里的一样……你妈告诉我这是当年的一种工艺。”
“叫作金银叠打,当年伦敦最流行的……”
姜梨也看见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古典珠宝。
和周敬屿华美的钻戒不同,这件处处都是岁月的痕迹,白银已经有些黯淡,显得黄金也没那般鲜亮,唯独椭圆形的钻石依旧璀璨。
老欧式的切割,钻石黄金白银组合成花朵般的椭圆形,一朵朵花朵共同串成弧形冠冕。
华贵奢侈的房间,外面落在海面上明媚的金色阳光……可此刻,都比不上她穿过漫长光阴,在这只古董小盒里的盛放。
“太美了……”姜梨也不禁赞叹。
“是啊,你妈戴上她尤其的美,就像是公主一样,仪态万千……”
周浅山透过烟雾,看向周敬屿。
“我真以为那一刻就是永远,原来我这样的烂人,也能拥有爱。”
周浅山又狠狠抽了一口烟,声音有些变调了。
“叔叔?”
姜梨看向他。
“拿去吧,她就是留给儿媳妇的,她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好好对它。”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另娶呢。”
周敬屿漠然地问。
“为什么另娶?为什么?因为你们不懂,只有自己的儿子才是自己的,我没有亲戚,没有任何亲人,朋友是靠不住的,只有血缘才最牢靠,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妈,你,我没有其他人。”
“可是你妈家却有很多人,她是独生女,却有很多亲戚,堂哥表哥叔叔伯伯……水太深了,千丝万缕。”
“尤其是你母亲去世后,我不生孩子,你将来拿什么和那些人竞争?谁会帮你?我有一天老了又谁会帮我?”
“你以为你外公外婆希望把留给女儿、留给你的东西分给别人么。”
“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周敬屿冷笑。
“是又如何?”
“我这样的人,不为自己留点退路怎么行?”
“罢了,这些也不重要了,我只是不懂,你为何要在那个时候冷落我。”
周敬屿问完这个问题后,房间里长长久久的寂静。
很静很静。
珠宝是有感应的吗?
或许是窗外的阳光没有那么好,钻石也比刚才黯了几分。
“因为。”
“没有人爱我,只有你妈爱过我。”
周浅山沉默了几秒,看向那件珠宝,指间还夹着雪茄,一字一顿地道。
姜梨也愕然抬起头,从来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周敬屿指间也僵了一下。
周浅山却笑了一下,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现在根本不懂什么叫作不幸,我那个时候却是真正的不幸。”
周浅山坐直了一些继续,“你们体验过没东西吃的滋味吗?只能在垃圾桶里翻东西,体验过睡在桥洞里面吗,只有些破塑料袋。”
“没有,都没有,你们都比我好命。”
“我一直到十四五岁,都没正儿八经读过书,后来有一些女人开始喜欢我,我才算是能吃饱饭,能有力气工作。”
“那个时候很乱,比现在乱得多,我就跟了一个大哥,每天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浑浑噩噩的。”
周浅山说到这里,语气都很平常,眼角却细微地动了一下。
“直到我认识了你妈,你妈和那些女人一点都不一样,她不喜欢我打架,也不喜欢我去为她出风头,也不喜欢我卖命赚来的钱,不喜欢我做那些我原本以为对的事。”
“她只希望我学习,好好生活。”
周浅山说到这里,神色间闪过一丝温柔,那一刹那,让姜梨想到周敬屿看自己的样子。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周敬屿依旧冷淡地问,语气听起来却平和许多。
“她有钱,和同学逛街,我抢了她的名牌包,后来她们家保镖过来打我,就认识了。”
房间里很安静。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我开始学习,二十多岁考上了大学。”
周浅山弹了弹烟灰,道。
“那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只是你不明白,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地上的一只野狗,谁都可以过来踹上一脚。”
“没有人爱我,只有她爱我,可是。”
周浅山说到这里,眼底却闪过恨意,“可是她去离开了。”
“周敬屿,那段日子我不想见到你,我讨厌你,我憎恶你,我甚至恨你,我看见你的脸,就会想到你母亲。仿佛不断提醒我告诉我,我这种人就是不配被爱的。”
“就算被爱,也会失去。”
“……”
房间里再也没有人出声。
姜梨将珠宝合上了,黄铜小锁扣紧时发出嗒的一声。
周敬屿久久无言。
良久,墙上的挂钟铛铛铛响起,居然已经十二点多了。
周敬屿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外套,“我们该走了,下午预约了领证。”
“去吧,让小护士进来,把我扶到摇椅上。”
周敬屿点了点头,叫来了小护士。
护士凶巴巴地瞪了他们一眼,将沙发上的周浅山撑着扶到了摇椅上。
护士年龄不大,周浅山虽然瘦了,也是成年男人。最后那一把没扶稳,周敬屿赶忙帮忙搭了一下。
“快走吧快走吧。”
“别错过好时间了。”
“梨梨,记得戴上我的珠宝。”
周浅山躺了下去,慢悠悠地道。
周敬屿在原地站了一会,垂眸看向手背上那一处湿热的水珠痕迹。
他又看了一眼周浅山。
周浅山闭上眼睛,已经开始休息了。
周敬屿嘴唇微动,指间抹掉那处烫人般的泪痕,转身离去。
周浅山继续在摇椅上享受着冬日难得的阳光,听见隐约的那一个字,唇角终于稍稍抬起。
**
“周敬屿你看,好像下雪了呢。”
从医院大门出来,周敬屿的情绪有些复杂。
好像是酸涩,又好像是圆满。
他也说不清道不明,更牵紧了姜梨的手,十指紧扣。
医院位于老城区的半山腰上,风景秀丽,空气清新。而他们预约的民政局在周敬屿的户口所在区,也在老城区。
来时查过地图,距离不远。
周敬屿不想坐车,时间也充裕,便拉姜梨下来走走,步行过去。
没想到没走多久,居然下起了雪。
“嗯,是今冬第一场初雪吧?”
“是啊,好美。”
姜梨握紧他的手也抬高了一些,让他和自己一起接晶莹的初雪。
雪花温柔剔透,触碰到手掌,便融化。
“是很美。”
由于下午直接要领证,姜梨内里穿了一件白色的旗袍,外面搭着红色呢子大衣,头发披散下来,发梢微微得卷,戴着小颗的海水珍珠耳坠,妆容淡淡。
美得像一个雪中精灵。
很美。
“周敬屿,你心情好了?”
姜梨仰头望向这场纷纷扬扬的初雪。
“我没有心情不好,我只是有些感慨,但我很庆幸能在结婚前听到这段往事。”
“我也是。”
姜梨回过头,在雪中看向他。
周敬屿也微笑着望向他。
“对了,周敬屿你看前面,就是我初遇你那天去的咖啡厅。”
他们已经快下山了,那家咖啡厅还和过去一样。
“当时我和安悦一起,就坐在那边的露台上,那时我特别迷茫,特别焦虑。”
姜梨怀念起了当时,和陈良森争吵,工作不顺,前路迷茫,她不敢尝试改变,也不喜欢放下的生活。
“那现在呢。”
周敬屿也顺着看去,怕她冷,抱住了她,垂眸问。
姜梨将头贴在他胸膛,“现在特别幸福,特别温暖,未来也都清晰起来。”
她终于知道她是为自己活着的,不是为任何人。
“我也是。”
周敬屿俯下身,温柔地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要不要去里面买杯咖啡?”
“可以吗,时间够了吗。”姜梨也觉得这家店很有意义。
“当然,走吧。”
店里还和过去一样,走上二楼,连露台上的绿植都没有变,还能看见附近斑斑驳驳的红色屋顶,落了一层薄薄淡淡的雪。
老城区静谧优美,凋敝的法国梧桐掩映着德式的老洋楼,弧形的玫瑰窗都显得格外幽寂。
远处教堂的尖顶伫立在初雪之中。
好像什么都和以前一样。
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周敬屿,我现在好幸福啊。”
他们站在露台上赏雪,咖啡香弥散,姜梨将头倚靠在他肩上。
从这里还能看见民政局的屋顶,以前他们未曾注意。
周敬屿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会雪,再忍不住,一只手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怀里,环住她纤细的腰,低下头拥吻。
这里风景太美了。
他早就想去亲吻她。
姜梨闭上眼睛,吻着吻着,嘴角也不自禁上扬,感受着婚前的最后一吻。
周敬屿的身上有雪花,咖啡,还有她最熟悉最喜欢的冷杉和柠檬的味道。
周敬屿捧着她的小脸,温柔地一再吻着。
“梨梨,我爱你。”他低声道。
“周敬屿,我也爱你。”
她的睫毛上都落了雪,心跳得极快,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半晌,他们才舍得分开。
“我们该走了。”
周敬屿又吻了她额头一下,看一眼时间,牵住她的小手,下楼。
从咖啡厅出来,雪中的天色有几分疏淡,但依旧静好,午后的金色阳光淡淡地穿过云层一缕缕撒落下来。
周敬屿不由握紧了姜梨的手,掌心相贴,十指交扣。姜梨又抬头吻了下他俊美的侧脸,将头倚靠在他的肩膀,左手紧紧回握着他。
他们依偎着彼此,在雪中慢慢朝前方走去。
雪还在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