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沉笑了,“别回答得这么快。你是个聪明的小朋友,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回去好好想想,再给我答案。”
顷刻间,岑蝶眼睛“蹭”一下亮起来。
段沉这句话,于她而言,无疑是枯木生花、绝处逢生。
但潜台词却也已经足够明朗。
只等她自己抉择。
岑蝶放下酒杯,郑重地看着他,点头,“好。”
“嗯。真乖。”
段沉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头发。
动作亲昵,但又弥足礼貌,不会让人有丝毫冒犯感。
此刻,岑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身上有一丝酒气,眼神也并不如往日那般清明透彻,像是已然喝了不少。
只是,依旧矜贵迷人,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顿了顿。
她咬了下唇,小心翼翼地问:“段沉,你醉了吗?”
段沉低笑,“怎么会。”
身处局中,一个不慎,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他必须永远保持清醒。
但今天小朋友这么一主动,倒是着实叫他惊讶了片刻,差点失去分寸。
果然,引诱好姑娘变坏,是每个男人逃不了的劣根性。
段沉自认自己已经足够自持。
网早就织好,但不过只是摆在那里。
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
若是蝴蝶自己心甘情愿撞上来,那他也用不着含霜履雪,便要就此笑纳了。
“时间还早……小蝴蝶,要不唱个歌吧。”他随口提议。
岑蝶点点头,没有拒绝。
恰好,顾庭山推门走进来。
只他一人,妙妙没在。
听到段沉这句话,也不管是不是有头有尾,顾庭山习惯性地出声调侃:“啧,段少爷真是大少爷啊,怎么还对着咱们小蝴蝶点歌呢?要不然,我去楼下点几个漂亮妹妹来给你唱?”
闻言,岑蝶连忙说:“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段沉:“你看,她不介意。”
两人对视一眼。
顾庭山立马明白状况,“行,算你牛。……小蝴蝶知道机子怎么开吗?”
“啊?”
岑蝶不明所以,发出一个单音节字,以表迷茫。
顾庭山走到房间角落,拉开一个隐形柜。
不知道按了一下什么位置,前头墙上缓缓降下来一面投影幕布。
房间骤然变成了KTV。
他再把话筒从柜子里拿出来,连同手机,一起递给岑蝶。
“喏,APP上点歌。”
岑蝶接过,再低声道谢,“谢谢你。”
顾庭山摆摆手,笑道:“不用客气。如果真的谢谢我,要不然,我来给你点一首?”
“好呀。”
岑蝶并不和他客套。
试图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落落大方。
顾庭山在手机上敲敲点点几下。
很快,环声音箱里传出第一声伴奏。
投影里跳出王心凌多年前稚嫩青涩的脸。
“《花的嫁纱》,会唱吗?”
岑蝶:“会。”
这是一部偶像剧的片头曲,当时还挺红。
那时候,电视没有现在各种视频软件的功能,没法跳过片头,每集开头放这首歌,她被动听过了很多遍。
顾庭山扭头看向段沉,“段少爷看过没?”
段沉:“没有。”
顾庭山也不讶异,“咱们段少爷从来不看这种偶像剧。是吧。”
“……”
说话功夫,前奏结束。
屏幕上跳出第一句歌词。
岑蝶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
事实上,她并不怎么会唱歌。一直独来独往,也没什么机会和朋友一起去KTV。
但她占了声线优越的优点,声音清新透亮,自带一些少女软糯的韵味。咬字和发声方法又受海市方言影响,会吞一点点尾音。
绵软。
且粘连不休。
像是私语。
无论是说话还是唱歌,都听得人很舒服。很容易就能忽略她唱歌技巧上的不足。
“花/开在太阳下/等着情人呀/努力盛开却/等不到它……”
第一句就让段沉蹙起眉。
警告似的斜了顾庭山一眼。
顾庭山耸耸肩。
岑蝶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还在专注继续:“爱/是花儿的芬芳/是蝴蝶的翅膀……”
她一顿。
乍然收声。
顾庭山:“怎么样?我选得还不错吗?是小蝴蝶的歌。”
“……”
岑蝶想应和着笑一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
因为下一句是——
爱在孤独中绝望,在绝望中坚强。
下一秒。
顾庭山投来怜悯目光。
岑蝶垂下眼,兀自握紧了话筒。
-
大概是为了不影响岑蝶做抉择,后头一周,段沉再次消失。
午夜像荒地,安静得摄人。
挺好。
适合独自思考。
自从两人吃过那顿早饭之后,岑蝶一直处于一种沸腾状态,好似血液在血管里拼命奔跑,连带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燃烧,难以冷静。誓要一往无前,不死不休。
但就算沉下心来反复思索,她也不愿改变这个决定。
人这一生,能遇到几次奋不顾身的爱?
纵使它发生在十八岁。
纵使自己还年轻。
至少,这一刻的冲动,是真挚而闪烁的,不掺任何杂质。
她想要试图伸手摘月。
失败也值得。
岑蝶:【段沉。】
岑蝶:【你要回哪里去?】
岑蝶:【我想知道。】
发完消息,小姑娘抱着手机,紧张兮兮地瞪着眼。因为对方迟迟没有回复,到底是扛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岑蝶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妙妙。
很奇怪,岑蝶与妙妙不过是一面之缘,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但她竟然进入了她的梦。
梦里,妙妙还是穿着亮片裙,站在城墙之上。
而岑蝶站在城下,仰着头,与她对视。
“你在做什么?”
她问妙妙。
语气应当是焦急的吧。
但除了焦急之外,又多了点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令人不禁心生懊恼。
妙妙反问她:“你以为能是你吗?”
“……”
“不是我,也不是别的女人,你难道觉得,命里就该是你吗?可笑。”
“……”
“你以为你能翻过这座城墙吗?这不是砖块,是铜墙铁壁,是钢筋水泥浇筑的、越不过去的天堑。我们这种人,连爬上来窥一窥那头的风景,都罪该万死。”
岑蝶瞠目结舌。
半晌说不出话来。
上方,妙妙还在继续说话:“他们不会爱上任何人。别痴心妄想了。”
他们只爱自己。
妙妙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天蓝得如同被水洗涤过,不见一丝杂色,油画一样漂亮。
岑蝶明明似懂非懂,却觉得心悸不已。
下一秒,她倏地睁开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空调已经被张晴偷偷关掉。
冷气停止运作,满室燥热。
岑蝶睡得满身大汗,心跳如雷,快要从胸腔蹦出来。
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是预兆?
还是警示?
她缓口气,顺手将手机捞过来,按亮屏幕,瞟了一眼。
Duan:【我后天的机票。】
Duan:【明天可以见一面。】
后头跟了一个地址。
顿时,岑蝶什么杂念芥蒂,都消散得干干净净,蓦地坐直身体,将三条信息反复看了数遍,赶紧回个“好”,又忙不迭去电子地图里搜索那个地址。
竟然是个酒店式公寓。
名字挂在海市知名豪华五星级酒店底下。
价格理应也足够奢华。
岑蝶眉头微皱,抿着唇,手指僵在原地。
屏幕上,对话框里那个“好”字,映着背景光,显得过于兴高采烈,因而略有些刺目。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
终于回过神来。
岑蝶:【我会来的。】
岑蝶:【明天见。】
……
次日就是8月12号。
农历七月半。
窗外,蝉鸣不休,声嘶力竭地喊着“知了知了”,平白给这炎炎白日增添几分凄厉惨烈。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左等又等,总算等到日暮西山。
夜色缓缓降临。
张晴换好齐整衣服,走到客厅,再拎起大包小包塑料袋,回头大声喊道:“岑蝶!走了!”
“来了。”
岑蝶推开门。
张晴皱眉,“就楼下烧烧,侬还背包做什么?过来帮我拿点东西不是蛮好。”
岑蝶身上是日常装扮,短袖加七分收口运动裤,并没有张晴那么隆重。
但背了个书包,是一副准备外出的行装。
事实上,两人只是去楼下烧点锡箔值钱而已。
小区皆是老旧民房。
找一块空地,画个圈,充其量走不出一百步距离。
岑蝶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垂下眼,没有多做解释,只低声说:“晚上要去店里。”
张晴:“不是让你请好假了吗?你忘记了?”
岑蝶:“没有。但我只请了几个小时假。烧点纸用不了多久的。反正你晚上也要出门打麻将不是么。”
闻言,张晴五官拧到了一起。
单看表情,像是立刻就要发作起来。
今夜,岑蝶撒了谎,自己就有点心虚,不想和她争吵,干脆随手接过她手头一大包纸钱,率先大步往外走去。
行至楼道。
她才回过头。
屋内,张晴也歇了火,冷着脸往外。
母女两人一前一后,忽略邻居家那些“悉悉索索”声,走出居民楼。
小区里住了不少老人。
这个点,路灯已经亮起来,只是不甚明亮。
在那些阴影位置,间或蹲着几个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焦味,是火苗在舔舐着各种纸张,无端让人感觉肃穆。
张晴和岑蝶无疑是小区里的名人。
她们俩一出现,立马就有好奇目光纷纷投过来。
岑蝶不自觉蹙起眉。
相比之下,张晴倒是淡然,旁若无人地蹲下身,用粉笔在空地上画了个圈。
而后,再将塑料袋打开,将里头的锡箔元宝全数倒出来。拿起其中一只,用打火机引燃,丢到圈里。
火光下,她的表情平静到近乎冷漠。
“收吧收吧,到底下去之后,再去赌吧。哼,这回用不着借钱了,总不会再捅别人了吧。”
“……”
顷刻间,岑蝶明白过来。
对于岑忠,张晴不是不怨怼的。
但世事从来如此。
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由不得凡人来置喙。
-
晚上十点多。
夜已半深。
岑蝶站在那家酒店式公寓门口时,心里想的就是刚刚那句话。
但她偏偏不愿接受定数。
岑蝶深吸一口气,将包往上背了背,昂首挺胸,走进公寓大堂。
大堂有接待。
她再次将段沉的名字报出去。
接待小姑娘查了一下电脑,立马准确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岑小姐?”
岑蝶点头,“是我。”
“岑小姐晚上好,段先生等您很久了。请您在这里登记签名,稍后,我会为您刷开电梯。”
“好。感谢。”
岑蝶签过名,再跟着走进电梯。
电梯直达顶层。
因为楼层高,加速时,难免产生一点点失重感。
中途,她回过头,定定地看向电梯里的玻璃。
镜中女孩还是刚刚那套衣服,与此处华丽装修格格不入。
她的面容青涩。
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唯有泛红脸颊,出卖了一点点内心。
岑蝶用手背碰了碰脸,深吸一口气。
“叮——”
电梯抵达顶层。
这里应该是一梯一户设计,门一打开,她就能看到段沉身影。
此刻,男人正坐在弧形沙发上。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膝上放了平板,一只手在屏幕上点点划划,另一只手则是夹了根烟。
远远看过去,距离感极强。
很有点小说男主角那种斯文败类感。
岑蝶还是第一次见段沉戴眼镜,愣了一下,脚步跟着停下,打算欣赏几秒。
然而,段沉已经听到响动。
他抬起头,将平板阖上。
再随手按灭烟,朝她招招手。
“小蝴蝶,”段沉喊她,“晚上好。”
岑蝶:“……晚上好。”
“关一下门。”
他挑挑眉,嘱咐她。
岑蝶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回过身,将电梯和客厅之间那道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