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许灵均在疼,从动手的那一刻开始,她甚至也能感受到他的疼痛,从脑后放射到全身,碾过每一条神经,难以抵抗地吞噬整颗心脏。
她的呼吸并不算平稳,却神情沉静,没有表现出半分动摇。为许灵均心疼已经成为了刻在身体里的习惯。她躲不开这样的条件反射,可她再也不会因为心疼他而委屈自己了。
“在巴黎我不想见你,是因为以前不管你犯了什么错,只要我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一定就会心软。可我不想再对你心软了,我不想让自己再重蹈覆辙,不想让自己卑微下贱到那种地步。”
她的语气平稳得不可思议。像在讲述一段已经逝去的故事,浏览一本再也不会翻开的书。
“可其实我不用那样害怕见到你。我一直都习惯高估你,也低估自己,到了今天才发现,我可以亲眼看着你受伤,看着你流血。我不后悔,也不想向你道歉。从前我太爱你,才总把自己放得那么低,才会觉得你做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我不爱你的时候,你又算什么东西呢。”
容谧说,“我不想陪你玩了,许灵均。不,玩,了。听清楚了吗?像我们从一开始说好的那样,合不来就散伙,谁都别怨谁。这规则不就是你教给我的吗?我跟你分手,不是为了让你追来向我妥协什么,也不是欲擒故纵地想从你身上获得什么。我离开你,只是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我只是不再爱你了。
像一柄利刃刺入心脏。许灵均僵硬地坐在床头,失血过量的眩晕感后知后觉地上涌,冻结四肢,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生涩得过分,“你从没说过爱我。”
她第一次说“爱”,是在她“不再爱”的时候。
容谧说,“因为你不需要。”
她曾经多傻,多体贴啊。因为许灵均认为爱是不切实际的东西,是虚伪的诺言,是累赘和负担。为了不使他厌烦,她爱他爱到连自己最珍重的心意都不曾亲口说过。
“现在我们已经结束了。从今以后,你随便去找谁玩,结婚也好养一大堆情人也好,出名还是落魄都无所谓,都与我无关。我只为我自己活着。”
“或许在你眼里不算什么,但我有自己的资产,有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还有称得上漂亮的外表,不管要谈恋爱还是要结婚,都能找到不错的对象。我不是非你不可的。如果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而你,从录音棚那天起,就已经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了。”
她好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么长的话了,一口气说完。读完故事的最后一页,合上书,她眼神沉寂,不容置喙地宣判封笔。
“许灵均,我再也不回头了。”
他们的故事结束在第一场雪落尽后的冬夜。从那时就已经另起一本,往后余生都是只属于容谧一个人的未来。
她如此恰如其分地,描绘出一个完全没有他参与的未来。
地面上溅开深色的痕迹。许灵均听见血液滴落的啪嗒声响,鼻腔涌动的热流伴随着更深的晕眩,耳鸣尖锐地穿透脑海,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容谧的身影变成朦胧的一团,在视网膜上缓慢地移动,离他越来越远。
病房门被打开,走廊的灯光投进房间,锐利的光线将病房内外割裂成两个世界。她决绝地踏入光明的坦途,把他丢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不愿回头多看一眼。
“你会回来的。”他虚弱地垂落视线,语气单薄阴冷。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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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盛靠在走道里玩手机。容谧将病房门虚掩,低声说了句,“叫个护士进去看看。”
“……啊?”周盛一愣。她没再多停留,说完就转身往出口走,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
回到住处时,季屿风还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等她,捧着被包扎成粽子的手发呆。看见她回来,立马站起身,“怎么样?”
“已经缝合过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是,我是问,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看他露出担忧的表情,容谧原本还想说几句安抚的话。可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轻声道,“没事的,早点睡吧。”
在外面疯玩一整天都比不上医院里说几分钟的话累人。她现在只想躺下来,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好好缓一口气。
有些话她一直压在心里,没想到还有机会在许灵均面前亲自说出来。借着那会儿恼火的劲头,也算是发泄干净了。
她疲惫地躺在床上,摔碎盘子时又惊又怕的心情还未消散,许久都毫无困意。
许灵均难以置信的表情还留在她脑海里,煞白的脸色,受伤的眼神,好像她才是那个作了恶又冷言冷语的坏人。
她今天也的确是当了回坏人。
她想起不久前的粉丝见面会。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有人拿相机砸到许灵均面前,她想都没想就挡上去,怕他受伤难以止血,宁愿替他挨砸替他疼。
这辈子第一次动手伤人,伤的居然是她曾经最想保护的人。
被砸伤的手臂早已经消肿,瘀血散尽,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容谧翻身侧躺,握住手臂沉沉地叹了口气,自己也不太明白是在叹什么。
今晚说了那么多,本该感到如释重负的。可实际上她的心情截然相反,总觉得事情还不会轻易地结束。
有周盛照顾,许灵均的伤况应该不要紧。他的巡演行程还未完成,应该也没法儿在这停留多久。大不了明天换家酒店住,避开他视而不见。
她想了许多,心里总惴惴不安,更难入睡,索性起床出去透口气。
一院月光。季屿风也还没睡,独自坐在遮阳伞底下,戴着耳机喝啤酒,闷闷不乐的模样。容谧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把他吓了一跳,“手还没好,不能喝酒。”
“……哦。”季屿风摘下耳机,呐呐地应答,“知道了。”
“这么晚还不睡觉。”容谧把他手边的啤酒罐推开,“又在反省自己没发挥好?”
被猜中心事,他语塞了数秒,才不甘心地说,“我长这么大打架还从来没输过。”
容谧笑了笑,岔开话题。像往常一样,说到许灵均相关的事就不愿意多提。
她说话的语气像家长找小辈谈心。季屿风倒是宁愿她能抱怨几句,发发牢骚也好。今天的事她夹在中间那么难堪,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可还是语气温柔地安抚他,自己的委屈并不显露半分。
他不和许灵均追究责任,也就是为了不让许灵均找她的麻烦。季屿风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去碰她的手,郑重道,“下次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容谧没有回答,望着他月光下年轻的脸,倏忽间有些恍神。
她初次见到季屿风时就觉得很眼熟,其实不止是因为五官。她和季容与没怎么打过交道,即使兄弟两人样貌相似,也不至于给她那样熟悉的,第一眼就滋生的好感。
她一直没有细想过,只觉得是小风这样的男孩子本就讨人喜欢。可今天她刚刚见过许灵均,再看季屿风,有些答案就一目了然。
季屿风身上,有许灵均年少时的影子。
她喜欢的一直都是这样的少年。
容谧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心情复杂难言。见她收回手,季屿风很有些低落,察觉她的心思还停留在许灵均身上。
她说过自己刚刚结束了一段失败的感情,还没有完全抽离出来。许灵均这时候来找她,大概是想和她复合的意思。
她会答应吗。
季屿风想问她,又怕让她为难。
“你想回国吗。”到最后,他只说了这样一句,将自己的陪玩职责贯彻到底,“如果你想提前回去,我明天就帮你改签机票。”
这座wonderland终究会有消失的一天,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结束。那些夜晚里共枕聊天的氛围契合又融洽,他能感受到,容谧逐渐适应了他的靠近,正在试着向他敞开心扉。
他们约定过的。如果合得来,回国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谈一场恋爱。只要容谧愿意握住他的手,他一步也不想离开。
“先不用。”容谧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渺无边际的海平线,“再过一段时间吧,我还没吹够海风呢。”
季屿风说好。原定的计划是在他考试前回去,容谧不急,他也不会提前走。
许灵均从医院里见过一面后就没再来闹事,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这样的平静反而给了人风雨欲来的危机感。容谧不再积极地出去玩,也不怎么有聊天的兴致,每天只是坐在沙滩椅上对着翻涌的浪花发呆。
又或许,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在这座岛上生活。回国是迟早的,她可以预想到,一回去就要被迫面对许多麻烦事。
在那之前,她还想再享受最后几天清净日子。
她的清净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两天后沈晰就打电话过来,问她假期旅行如何。
离开明华后她就没怎么跟沈晰聊过天,这时多说了几句。从巴黎到海岛玩了一圈,沈晰笑她倒是挺会享受生活,“我们这群打工人可还兢兢业业地在国内搬砖。”
“已经玩得差不多了。”容谧问他,“餐厅出了什么问题吗?”
沈晰被她问得一怔,苦笑着说,“瞒不过你。”
容谧道,“是我们太熟。”
平常的闲聊只在微信上来回几句就够了。沈晰不会无缘无故地忽然打电话过来,只为听她说些有的没的度假琐事。前面聊假期时,更像是他在为后文斟酌权衡时,习惯性做的铺垫。
“如果是一般的小问题,我也不想打扰你度假。”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力交瘁。“一店和二店刚刚被卫生部门约查,我可能……需要你回来一趟。”
店里的食安管理一直都是由他负责的,食材的采购收货、加工制备、出餐整套流程的食安风险都要合规把控。一般情况下,容谧只需要当好餐厅的招牌,作为主厨专心研究新菜单,对他负责的部分不算很了解。但能让他感到棘手的情况,一定不会是小事。
拉图的食材品质她自然信得过,例行自检上报都没有问题,怎么会突然被针对性约查。
她刚想说自己不懂得内情,回去应该也帮不上忙,可刹那间脑海中浮起的可能性,让她身处炎热的海边却仍脚底发凉。
她想起离开医院时听到的那句“你会回来的”,直到这时候才明白了。
许灵均的确无法在外面停留,却可以逼她回国。
第46章 🔒弦月
容谧问, “食材真的有问题么?”
沈晰默片刻,抱歉道,“是我的疏忽。”
三家店同时运转难免吃力, 当日的空运食材采购不直接经由他手,中间环节的负责人拿回扣以次充好,在抽查中被发现,也只能找关系尽力周旋。
周盛也去打了招呼。拉图名义上算是许灵均的店,知情人多少会给个面子, 原本能就这样放过的。可许灵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改了主意,不仅不需要粉饰太平, 还授意他们当典型抓出来, 放手查, 就当年底给政.府部门冲业绩了。事情的严重性直接更上一层楼。
在她躺在海边吹风放空的时候,沈晰在国内周旋得焦头烂额。这样于己于人都是有害无利的事,除了许灵均脑子抽筋,他只能想到是跟容谧有关。
“我明白了。”
季屿风就在她身边,听着她对通话另一边的人说, “我会改签最近的航班回国, 辛苦你了。”
就算食材本身没有问题,一家知名餐厅被卫生部门重点约查,新闻被报道出来本身就足够给餐厅名声抹黑了。她不知道如何解决类似的公关问题,她也不必要知道。
她只要回国, 这件事就能解决了。
沈晰想必也是考虑到这点,才会给她打电话。
她领会到了许灵均的残忍之处。他明明可以再早一点动手, 逼着她跟他一起离开。但是他没有。
许灵均想要她追着他回去。就像她是心甘情愿的一样。
“最近一趟航班在五个小时后。”季屿风将她沉重的脸色看在眼底, “我陪你回国。”
容谧心事繁杂, 虽然不愿这趟旅行如此仓促地画上句号, 却也无可奈何,“……好。”
整理行李退房,到机场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季屿风一直握着她的手,想要给予她安慰,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有不好的预感,从许灵均忽然出现又消失直到现在,越来越强烈。容谧独自承受着一些不愿对他倾诉的压力。他希望自己能为容谧做些什么,可她却总是藏起心事,对他说没事。在她心中,他还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只能一起享乐,却不是可以与之分担忧虑的那个。
他们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座岛屿。飞机穿过云层,腾驾于高空。他的心在容谧的沉默中不断下坠,一遍遍酝酿的挽留也变得无力。
降落在明华机场的那一刻,他望着人流涌动的航站楼,忽然一步也不想往前走。
“小风。”
容谧主动拥抱了他,轻声说,“我们暂时不要联系了。好不好?”
他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眶,用力回抱她。容谧拍抚他的背,放开双手瞬间,听见他在耳边问,“你也喜欢过我的,是不是。”
心底里无声地抽疼着,她闭了闭眼,“是。”
她是喜欢季屿风的。如果一切顺利,她也愿意跟这个热情开朗的大男孩好好地谈一场恋爱。
可许灵均接下来又会干出什么事情还不得而知。拉图受到了牵连,季屿风也已经受了伤,她不能再把无辜的人拖下水。
“你会记得我的吧?”离开前,季屿风望着她说。
容谧点了点头。
“一路顺风。”
她的假期像一场梦幻的狂欢,季屿风的出现是最惊喜的意外。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她会永远记得。
短暂的交集后,他还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得清晰完善,未来可期。比起谈一场可有可无的恋爱,她更希望季屿风能前程似锦。
或许她不够自私,又或许是她还不够喜欢。容谧目送他转机,妥善地道别,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独自转身面对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