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的冬天迎面朝她袭来。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潮湿阴冷,她换上了来时的羊毛衫和大衣,走出机场时仍旧被冻得打冷颤。
路边停留的黑色商务车前灯闪了闪。她下意识地望去,看见熟悉的车牌,脚步一滞。
早晚都要面对的。她索性迈开步子走过去,敲了敲车窗,镇定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周盛代替司机过来接人。许灵均坐在后排,戴着顶帽子遮住后脑勺的纱布,帽檐压得很低,看着她上车,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他能坚持多久。”
容谧全当没听见,镇定道,“先送我回家。”
“哦,行。”周盛立刻开车。
这种气氛下他夹在中间纯纯是个大怨种,闷声当司机不敢说话,也完全搞不懂许灵均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本来关系就紧张了,还弄得跟仇人似的。谁搞对象也没有成这样搞的啊。
许灵均不管那么多。
他要容谧回来,回到他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能看得见的地方。他想要达成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做不到的。
可他真的得手了,心情却并不比原本的轻松一星半点,也没有任何快意。
容谧全程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临到小区时才开口,声音平淡到冷漠,“我已经回来了。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的。
许灵均没有说话。不知道又在犯什么倔,周盛硬着头皮拿出票,代为开口,“明天晚上八点,是巡演最后一场。高铁过去两个多小时……就当下班去放松放松吧。”
容谧接过演唱会门票,一言不发地塞进大衣口袋里,打开门下车回家。
总归是她有求于人。一场演唱会而已,看就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阔别多日再回到家,居然都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了。出发时带着的行李箱在巴黎挨了那一摔,又漂洋过海地看过热情的岛屿,到最后还是顽强地坚持到了家门口。
到最后,只有行李箱陪着她一起回来了。
容谧靠在门口,缓缓松懈一口气,失神般站着,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右手握着那张演唱会门票,左手也碰到什么,下意识地掏出来放在眼前。
是一朵被揉皱的纸玫瑰。
**
周盛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这两个人根本就没办法沟通,演唱会看了也是白看。许灵均拽得二五八万态度强势,可作为助理多少能感觉得出来。容谧软硬不吃,他心里是慌了。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在周盛看来,许灵均也就是嘴上的说法难听,其实光看那些反常的举动和反应,心思早就昭然若揭了。他总是说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妥协,可他对容谧从来就都跟别人不一样。
无论容谧给了他多大的难堪,再怎么把他气得要死,他跟自己过不去,跟别人过不去,就是没想过要跟她一拍两散。
周盛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天之骄子的世界观里,会认为承认自己爱一个人是很掉价的事。但说得难听点,变成现在这样,容谧也得担着点责任。
总是什么都为他考虑,什么都愿意让步,受了委屈也不说。许灵均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不说就默认没有,继续我行我素。他性格这么骄纵自我,除了周遭的环境影响,多多少少也算是被她给惯坏了。
这两个人,以后恐怕还有得纠缠。可照现在这个纠缠法,百八十年都难再凑成一对儿。
周盛斟酌了一阵,谨慎地问,“哥,你是不是不太会追女孩儿啊。”
许灵均抬眼一瞥,“我?”
许灵均这辈子都没追过人。
乍一听连周盛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细想也正常。他不知道怎么追女孩,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用知道。
就像他不用知道公交车多久一趟,也不用知道煮泡面要先把水烧开,他的“常识”的概念和范围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原本不用知道的事上,对他而言就像普通人听到“想吃土豆要自己去地里挖”一样离谱又毫无必要。
“其实我觉得,你要是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就得多试着从她的角度看问题。”
以前两个人感情好的时候,许灵均比现在好伺候多了。为了自己的饭碗,周盛也巴不得他们赶紧和好,挖空心思地劝,“有时候同一件事,看着好像结果没差别,但你们俩的视角不一样,感受肯定也不一样。”
同样都是一颗土豆,自己挖的和路边买的能一样吗?
同样从头到尾看完一场演唱会,以前自己愿意来看的,和现在逼着人家来看的……那肯定也不一样啊。
无非是用心了和不上心的区别。
周盛说,“哥,你觉得你……以前对容谧姐好吗。”
许灵均皱了下眉,没有立刻出声。
他对容谧好吗?他应该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回答,如今他却迟疑了。
他几乎不拒绝容谧的任何要求。
可容谧几乎没有向他提过要求。
从来没有人敢要求他“换位思考”“将心比心”,他将类似的定义归结为“礼尚往来”“平等交换”。他自以为给了容谧足够平等的利益,才会使得两人的关系维持了多年。可事实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两人关系能够维系的关键,并不取决于他。而是掌握在容谧的手上。
他给予容谧的东西,都是别人能给的。
容谧给他的,却是独一无二的。
她从没说过爱,可他却从未怀疑过。容谧给予他被爱的安全感,像一颗种子根植在他的身体里,十年间生根发芽,枝繁叶盛,每一条叶络都和他的血管神经密切地融合,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密切到他竟以为那是他自己天生就拥有的。
直到容谧要把那些根深蒂固的安全感抽走。全身的脉络都被扯痛了,他才发现,那是容谧赐予他的。
第47章 🔒弦月
别人梦寐以求一辈子的东西, 他在无知无觉的年纪就已经得到了。他得到得太轻易,才会不知贵重,不懂得珍惜。还自以为牢牢地握在手里, 永远都不可能失去。
可哪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失去的呢。
“其实以前的事也没有谁对谁错之说,好聚好散就完了。但你要是实在不想分……哥,咱就得收敛点,平时跟别的姑娘通宵喝酒蹦迪传绯闻什么的都得消停了,正常人谈恋爱都不那样的。”
周盛苦口婆心道, “她就是对你有指望,才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被辜负了。你也拿真心对她, 她一感动, 那不就又愿意跟你好了吗?”
许灵均皱着眉垂头闭眼, 指节抵在眉心,后脑勺上未愈合的血肉连着神经一抽一抽的疼。
他其实感觉周盛说得有点道理,但他从生下来就没受过这种气,还要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被助理教人情世故。心里的烦闷孤独和焦灼不安都是极其陌生的体验。对向来骄傲自负的人而言,也是从未有过的沉重打击。
他并非没有受过挫折, 但这事跟其它不一样。谁敢给他使绊子让他不爽, 他都可以下狠手反击回去,分分钟让别个滚蛋怀疑人生,却唯独拿容谧无可奈何。
他不想好聚好散。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散。
容谧凭什么走?
他连自己的罪行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忽然被分手了。
她对什么不满意连提都不提, 就擅自失望宣判他死刑,丢下他去跟别人旅游。
许灵均闷声道, “她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
嘴硬得要死。周盛心里翻了个白眼, 但还是好声好气的, “可不能这么说。你想, 你们在一起这都多少年了?要是没有真感情,怎么可能熬得过来呢。”
这下许灵均倒是没有反驳,沉重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性格恶劣,想倒贴上来的人往往因此望而却步,能跟他玩玩的也只是一段时间。大家都是聪明人,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不止他一个,想找金主不必在他身上死磕。这才叫真正的“好聚好散”。
可是容谧一直在他身边。任别人来来去去,她无条件地依赖他,体贴他,不管发生什么事,片刻都没离开过。
容谧对他的心意毋庸置疑。
这个“不过如此”的人,早就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习惯无论何时都能找到她。不高兴的时候她一眼就会看出来,温柔地拥抱他,给他甜软的吻。高兴的时候带她到处去玩,她在陌生的地方总是紧紧地牵他的手,见到新奇的景象会惊喜地发笑,特别好看,只对他笑。
演唱会刚开始的那几天,头一回想见她见不着,他心慌得要命。全程他的眼睛都盯着台下的空位,好像下一秒想念的人就会凭空出现。
可她真的没有来。
他脑子里出现过无数可能性。绑架,车祸,生病,各种意外的猜测轮番把他折磨了一遍,到最后查出行程才发现,她是在跟人度假。
一想到他满世界找人的时候,她跟那个季屿风在到处游玩,就恨得想把她扔到床上狠狠揉搓一顿,让她好好长点记性,不敢再离开他身边半步。
从前他跟别人出去玩的时候,容谧都表现得平静如常,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她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他怎么会真的以为,她不在意?
许灵均呼吸急促起来,忽然不敢回想自己都干了什么。
他对容谧好吗?
高雪维尔那一晚,他跟安娜去酒吧享受夜场极致的音乐,容谧独自回到房间,等他到几点才入睡?
他转场去巴塞罗那彻夜狂欢,容谧在酒店里生病无人照顾,给他发微信得不到回复时,是什么心情?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十年。
类似的夜晚,曾经发生过多少遍?
答案会令人崩溃。
可容谧为了他,都忍下来了。
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非得到现在,她真的要走了,他才发觉,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容谧也没有责任没有义务必须要留在他身边。
“那什么……咱现在去哪啊。”
车子驶离小区,周盛问,“是去录音棚还是体育馆?”
Crush每个成员各自有solo行程,和集体行程冲突时经常需要协调时间。许灵均个人单曲也在筹备中,最近工作两头跑还后院起火,也是够惨的了。
许灵均深吸一口气,抬了下帽檐望向窗外,“去棚里。”
容谧明明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性格。他把罪过都判给季屿风,一想到就恨得牙根痒痒。姓季的蛇鼠一窝,就跟他那个不值钱的哥一样,勾引女人有一套。
“哦哦,他是同一班飞机回来的。”周盛说,“刚才应该已经转机走了。”
“找人盯着,别让我在明华看见他。”许灵均说。
失去的他会想办法重新得到。
绝不允许别人夺走。
**
回国的第一天,容谧没有去餐厅,晚上要去看演唱会,白天就打算在家好好睡一觉倒时差。
下午闹钟还没响她就醒了。睡眠时轻时重,并不算舒服,但好歹也缓解了些长途旅行的疲惫。她去冲了澡,弄些简单的食物填饱肚子,化好妆换完衣服都还离出门有一段时间,就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发呆。
对面是空荡荡的猫爬架。七月刚刚离开那些天,她每天晚上就看着猫爬架,难过得睡不着觉。那只小猫明明很乖巧黏人,就是太贪玩了。总想出去玩,到最后也就没能再跟她回家。
其实不算是养了很久。但她就是这样,不愿意轻易地开始,一旦投入过感情就难以忘怀。对小猫是这样,对人也是这样。
她看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几。餐巾纸叠的玫瑰花压着回国的机票,往返地址都印刷清晰。
Wonderland最美好之处是只存在于人们的理想中,一旦在地球上有了确切的地理位置,梦幻般的氛围也就消褪了。
但那仍旧是一场难忘的邂逅,一段尽兴的假期。她没有留季屿风的联系方式。就像程艺欣说的,当作异国他乡的一次艳遇是最好的。
连同在温情的夜谈中悄然滋生过的期待,也随着许灵均的出现无声地消散。
是她招惹了许灵均,何必再连累其他人。
许多年前,她把一个情不自禁的吻当了真,一头扎进去无法自拔。多年后的今天,她也活该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价。
周盛生怕她缺席,提好几个小时就打来电话提醒她。通完电话时间也差不多了,容谧穿上外套,戴上口罩出门。
演唱会八点开始,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今天免不了要留宿在那边的酒店一晚,算是一趟短途旅行。
她背了许久没用过的双肩包,带些贴身的换洗用品,束起高马尾,配短外套,看起来跟当年去追Crush演唱会行程的女学生也没有太大区别。
到场过了安检去找第一排的座位,坐下时离开场只剩五分钟,时间卡得刚刚好。她把手机调了静音,跟身后其他热情高涨的粉丝截然不同,格外安静地待在座位上,望着舞台等待演出。
随着一个信号,灯光骤然暗了下去。场馆里响起意料之中的尖叫声。新专辑的主打歌响起,舞台中央打下一束强光。Crush成员现身,前奏强劲有力的鼓点震荡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容谧本以为这两个多小时会很难熬,但并没有。和以往一样,她还是会被轻易地带入氛围中,目不转睛地观赏这场精彩的演出,沉浸于舞台的魅力。每一处设计的用心都令人赞叹。
Crush每一场演唱会都耗资巨大,是震撼人心的现场艺术。她试图平均地去看舞台上每一个人的演出,可到最后无奈地发觉,自己还是跟大多数人一样,视线总会被许灵均吸引。
他头上受了伤,这一场演唱会换了三四套造型都是戴帽子的,看得她有点想笑。但即便如此,还是很帅,她几乎能想象得到演唱会结束后热搜上会用如何华丽的辞藻去赞美他。怎么赞美都不算太夸张。
他身上存在着天生的吸引力,鲜明的桀骜和张扬,少年意气至今未曾被磨灭,是人们想成为却无法成为的模样,所以才会受到如此狂热的追捧。
他好像永远也不会变,也不该为任何人改变。
舞台上许灵均像是某种信仰。信仰是永恒不变的,永远不会被庸俗的感情沾染,永远是最耀眼的模样,最完美的偶像。他属于每一个人,却不会只属于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