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吸一口气,语气平和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奶奶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她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国学教育,自己也是个老中医。”
“我的父母是搞科研工作的。他们都是清华无线电系毕业的。博士毕业以后,他俩就参与了贵州天眼500米球面射电望远镜的筹建工作。”
“那个球面射电望远镜,从南仁东教授的一个个人理想,到最终落成,花了30多年的时间,其中,光选址就用了十二年。”
“因为必须远离人类生活无线电的干扰,所以有整整十年,我的父母都几乎驻扎在贵州的大山里,跟着南仁东教授跋山涉水,筹备项目,四处寻找适合建造天眼望远镜的地点。”
“所以上小学前,我有一两年就跟着我爸妈待在贵州,其实一直到上中学之前,每个暑假,我几乎都是在大山里度过的。”
“而这十年里,在B市照顾我的起居和学习的是我奶奶。”
“隔辈亲这件事,在我奶奶那里根本不存在的。”
“她对我一点都不溺爱,有的时候,甚至还有点严厉。上小学前,我爸妈把我送回奶奶身边,那时我性子已经养的野了。为了让我收心,她就严格培养我的生活自理能力,还天天塞给我很多课外书。”
“那些书,说来挺好笑的,大部分,都是传统的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她说,其他的知识,学校都能教。教我做人的道理,才是她的责任。”
“所以我从小就很独立。别的小朋友还需要父母照顾的时候,我就自己铺床叠被,穿衣吃饭,冷了饿了,都自己照顾自己。当然,偶尔玩疯了,也会忘了。我奶奶其实也心疼,但她除了给我加衣添饭,从来不会替我拿主意。”
宁筱曦缓缓抬起眼,看着火光中,邹峰悠远而回忆的神情。
难怪他总是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周全,再忙再累,都能把自己拾掇得纹丝不乱。
难怪他不需要别人的陪伴,也对任何人都没有依赖。
难怪,他在山里是那么地自如和自在,仿佛能与大山融为一体。
——唯有山野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家乡,童年的归属之地吧。
邹峰停顿了片刻,好像陷在自己的回忆里,过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开口:“我上初三的时候,父母在山里,因为意外,突然去世了。那一段时间,我变得特别叛逆。除了勉强保持一个还算可以的学习成绩,其他的心思都不知道花哪去了。”
“好在,我最后还是幸运地吊着末尾,考上了一所市重点中学,但整个高一,我都没怎么好好学习。天天跟着初中时候认识的一帮校外小痞子胡混。”
“甚至有一天喝多了酒,大半夜的几个人想打台球,我们就撬了一个台球厅的门,把人家的台球桌给偷走了。”
“那时候也是傻,那么大一台球桌子,偷了也没地方搁,所以我们推了半道,又给送回去了。”
除了宁筱曦,大家都笑了,连邹峰自己都乐了:“类似这样无聊的事儿,我还干过好多。”
“那会儿,老师找家长,我就说,我没家长。老师你也别烦我奶奶,她也管不了我。”
宁筱曦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邹峰。
邹峰的那一句简简单单的“我没家长”,像一把刀一样,搅拧着她的肠胃。那种钝痛,让人骨头发冷,紧张想吐,却没法说出来。
难怪,陆翔宇说,邹峰没有家人了。
没有家人是什么感觉?从别人嘴里吐出来,都是轻飘飘的。
可是宁筱曦懂这种感觉。
在父母离婚的那一天,她的感觉就是,她没有家了,她只有妈妈。
但那,不是家……那只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努力在风浪中抓紧彼此的手,不要分散。
可,邹峰,连一只能抓住的手,都没有。
她从来不知道,这么优秀而自律的邹峰,竟然有着这样坎坷的少年时代。
谁能看得出来呢?现在的他,是这么的强大和冷静。怎么可能想象的出来,他也有过那样年少癫狂的年纪。
她一直以为,他在少年时期也像现在一样,是个穿着白衬衫的,俊朗而成绩优异的校园偶像,每天打打篮球,汗淋漓的湿着头发,是所有女孩子留在少女时期的梦想。
谁能想到,他的青春期,竟然充满了混乱和慌张。
这一刻,宁筱曦发现,自己好希望能早点遇见他啊。是不是早一点遇到他,她就可以陪着他一起长大?
“我奶奶也是真的不管我,随我自己去。她只给我定了两条规矩。”邹峰的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好像说的是其他人的往事:“她说:‘小峰,你的路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人生里,万事皆可尝试,但只有两种事,千万不要做:一种是伤害自己的,一种是伤害别人的。”
“她说,伤害自己是不智,伤害他人是不仁。一人一生中,做到仁,做到智,便已守住了做人的底线。除此之外,若再能做到信和义,就能有大成就大格局。其余的,没有大是大非。’”
邹峰垂头笑了笑:“那个时候,觉得老太太说的太简单了。但年纪越大,越明白,她说的这几个字,真地都做到是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