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温——伏渊
时间:2022-06-19 06:38:48

  江琴心去世之后,迟越几乎不会主动回忆和她有关的事,可就像现在这样,只要他触动那个开关,过去的一幕幕就像强迫着他灌下去的药引,不受控地从脑海中涌现出来。
  他的肺开始隐隐胀痛,就像吸了太多烟,只要深吸一口气,残留的薄荷味就会机械地扩张开来,像外科手术用的银白色金属钳,钝钝地引发疼痛。
  温降感觉到他的呼吸微紧,担忧地蹙拢眉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能做的只是离他更近一些。
  迟越的声线浮上一脉哑,接着道:“她有时候会一整天不睡觉,坐在那里弹琴;也会一整天不出房间,不吃饭,躺在床上哭;有时候会和不存在的人说话,告诉我她已经收到了聘书,马上要回艺术团工作,然后买很多很多保健品和药,换上衣服化好妆,说自己要一个人出门,但没过多久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锁上房门不出来……
  “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她到底清不清醒,等她彻底接受再也没办法弹琴这件事,就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她会反反复复告诫我考第一名,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弹练习曲,会说我是她唯一还活着的理由,然后又说既然活着这么痛苦,她不如带上我一起去死……”
  迟越的嗓音一点点轻下去,如同天亮前玻璃上开出的霜花,透明而单薄,只等太阳升起就要消失:“她病得很重,每天都很痛苦,歇斯底里,生不如死……但是不论狂躁还是抑郁的时候,她都会告诉我她很爱我,只是方式不同。”
  最后的话音在“爱”字上哽咽了一下,他的喉间收紧,后脊轻颤着。
  温降之前听过李阿姨只言片语的描述,也偷偷想象过迟越他妈妈的样子,猜测她应该是一位贵气、娴雅又有教养的女人,应该也有一双灿烂的桃花眼,而且比迟越的更加柔和。
  然而在迟越亲口告诉她之前,她从没想过他妈妈会是这样的,听起来不但不温柔可亲,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雨声又夹杂着雷声落下来,别墅里除了寂静,就只剩下黑暗。
  迟越在今天以前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些,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把这些最隐秘的东西都挖出来,只是听门铃声响起,有人路过,便绝望地打开门,邀请她进来分担他的痛苦。
  但今晚或许是被雷声打怕了吧,恐惧攫住了他的胃,他急需找到某种发泄的方式,否则就会被恐惧拖死。
  所以对上温降,他开始失控地喋喋不休,尽管这是恼人的,尽管她也对此无能为力。
  在理智成功阻止自己之前,本能已经帮他把后半部分的故事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也像现在这样……雷声很大,之后是暴雨。我从素描班下课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阿姨说妈妈又睡了一整天,让我上楼看看她。所以我带着我刚画完的静物,打开主卧的门,就看到她躺在那儿……”
  他的话音到这里顿住了,已经是刻入身体的条件反射,每当他回想起那个画面时,胃里总要激烈地痉挛,从小腹一直收紧到喉咙,想要作呕。
  妈妈那个时候躺在床上的样子已经不像是真的人,消瘦,青白,下半张脸埋在她的呕吐物中,在灯光下很骇人。所以只需要一眼就能让他确认,她已经永远离开他了,从此在这个世上,他再也不会有妈妈了。
  温降虽然有过这样的猜测,听到这里依旧觉得心惊,忍不住抬手抓住他的手臂。
  迟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像是某种遗传而来的自虐倾向,硬是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看到她之后我没开口喊妈妈,也不敢走近看她……我好像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她最后一定会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无数次地告诉过我她想死……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不论我怎么求她,考多少个一百分,学画画还是学钢琴……结果都不会改变。”
  最后几个字已经被窗外的雨水打湿,仿佛一张薄荷米纸,顷刻便融化了,只剩落入肺中的清寒。
  温降被他话末的气音听得心碎,已经顾不上越轨或是其他,主动伸手抱住了他,努力贴近他的胸口。
  只是这次她说不出“没事的”、“会好的”这样的话,因为那样的事不会没事,也很难好起来。
  她现在总算知道迟越为什么会在四年前休学,放弃中考,最后被送到这样一所高中里。
  也终于知道偌大的家里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与他父母有关的一切,知道他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唯一鞭策着他前进的人已经离开了,他被丢在原地,茫然无措,再也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出发。
  迟越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在她抱住自己的同时僵住了,不是因为抗拒,而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温降并不是一个很大胆的人,相反,她很胆小,刚来家里的时候甚至不敢随意走动,连找个地方坐都需要他来开口。
  所以现下,他想不到她竟然会愿意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拥抱……应该是安慰的意思吧。
  直到良久后,他才慢慢俯下身,回应了她。
  可让人错愕的是,等他并不熟练地环住她的腰,却并不觉得陌生,甚至是熟悉的,仿佛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
  暴雨的声音在耳边越发清晰,泄愤般地倾泻而下,像噩梦中敲击着琴键的重音,天地都被这样嘈杂包围。但她的怀抱温暖得不可思议,让人想不明白这么纤细的身体,为什么可以这么温暖。
  迟越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至少也是四年前了,只有妈妈会这样抱他。
  尽管那段时间她的病情已经恶化得很厉害,但在清醒时,她还是会在他出门上学之前给他一个拥抱。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收紧手臂低头枕在她肩上,一点一点汲取属于她的温度。温降柔软的发丝间或蹭过脸颊,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花果香气,压过了暴雨中升腾的草木的腥气,他几乎在这样温柔的拥抱中迷失。
  直到下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没了银色火光的提醒,他被毫无防备地击中,整个人都震颤了一下,险些松开手。
  温降能感受到他剧烈跳动的心脏,转过脸来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却被他更用力地搂在怀里,连转头都做不到。
  顿了顿,她像那天晚上一样,伸手在他的背上安慰地轻轻拍着,偶尔会碰到他凸起的椎骨,仿佛脊背上生出的一道道刺。他太瘦了,平日里这样高的个子,抱在怀里却是单薄的。直到他一点一点放松后背紧绷的肌肉线条,她才停下动作。
  窗外的雨声依旧,可大概是习惯了,听起来没有一开始来得响。
  过了很久,迟越轻蹭了一下她的肩膀,出声喊她的名字:“温降。”
  他的咬字还有些闷,尾音低低的,很近地传过来,不是平时那样清冷的音色,在夜色中透出几分无助的温存,像他的拥抱一样,紧紧贴上她的耳垂。
  “嗯。”温降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软,轻应了声。
  “你……”顿了顿,他的话音听起来有些犹豫,问她,“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作者有话说:
  呜呜,宝子们就是说,评论怎么越来越少了……(瘫坐)
 
 
第34章 、降温
  “什么?”温降被这话吓到, 惊愕地抬了抬头,在动作间和他拉开了些距离。
  迟越感觉到她的抗拒,也发现自己昏了头, 额角泛起发烧般的热度,很快松开手臂往后靠了靠, 懊恼地垂下视线,解释:“你不用害怕, 我不会对你……”
  然而话才出口,又意识到这样不论如何都太过分了, 她毕竟是女孩子, 又经历过校园暴力那样的事, 即便他再想,也不能随随便便说出这样的话,会吓到她。
  迟越的思绪落到这儿,喉间泛起不知名的涩意,垂眼轻摇了摇头,额发的影子在他苍白高挺的鼻梁上划过,改口道:“你回房间睡觉吧, 太晚了,不用……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不是没经历过比起今晚更加来势汹汹的暴雨, 又不是第一次了,矫情什么。
  没有必要拖她下水,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迟越拉开被子, 示意她离开。
  但温降没有照做, 湿润的杏眼望着他,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好。”
  迟越落在被子上的手僵了僵,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回答的不是自己的后半句话,而是最开始的那句。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一时间只能怔忡地看着她,喉结艰难地向下滚动,脸上的线条在微光里细致得仿佛是雕琢出的,也因此短暂的、像失去灵魂的彩偶。
  过了好久,他才再度开口,嗓音低而沙哑,一如窗外的雨声,茫然问她:“为什么?”
  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尤其是,没必要为了像他这样的人做到这种程度。
  或早或迟,他都会烂在这里,就像妈妈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更软弱,所以一直活到了现在。
  他说出这话的语气听得人不好受,温降咬了咬唇,尝试低下头寻找他的眸光,郑重道:“因为你很好啊……对我特别特别好。”
  是吗?
  迟越疑惑地皱眉,他并不这么觉得。
  当初只是觉得她可怜,没法狠下心把她丢在路上而已,她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很不甘心,好像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
  温降察觉到他脸上不解的神情,倒是把她给弄糊涂了,又着急补充:“你帮了我,带我回家,帮我摆脱周静美她们,还给我买了衣服、买了手机、把我的指纹录进门锁,带我看了电影,把我从家里带回来,还教我玩游戏……”
  她把每一件和他有关的事都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美好的、值得反复回忆的经历。
  自从那天遇到他开始,每天都在不断发生好事,他就像是突然降临的奇迹。
  但迟越听到这些,只是淡淡地扯了一下唇角,应了声“哦”。
  这些事情谁都可以做,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也并不特别。
  并不值得她对自己抱有幻想,觉得他有多好。
  温降脸上奕奕的神情被他冷淡的语气浇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紧了紧抓着他的手指,道:“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晚上会陪着你的……我相信你。”
  如果不这样的话,迟越好像很快就会沉进夜色,或是被风吹散。
  她的手握得很紧,几乎让他觉得疼痛。迟越在片刻的怔忡过后,反应过来她的这句“相信”到底在相信什么,不大自然地移开视线。
  末了低声示意她:“那你睡沙发里面行吗?”
  沙发对一个人来说绰绰有余,但两个人还是稍显拥挤,温降才想象了一下他们挤在一起睡觉的样子,便紧急打住自己的念头,脸上发烫地提议:“要不你来我房间睡吧,那里床大一点……”
  迟越抿了抿唇,道:“你的房间上面就是我妈妈以前的……”
  最后两个字他没说出来,因为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有些歉然:“抱歉,说了之后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毕竟这套房子是整个小区有名的凶宅,有个疯女人在家里自杀了,死状恐怖,他妈妈是被附近的业主指指点点着出殡的,那些人并不会为此感到悲伤,只觉得晦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经过他的家门,大老远就绕道走。
  那个罪魁祸首大概也相信因果报应,在那之后就再也没回过这里,怕他妈妈真的会像夜晚尖叫时说的那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可问题是,要是真的有报应,迟运盛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呢?
  明明最该死的人是他,不是妈妈。
  他有些走神,直到听见温降轻声回答:“那就睡里面吧……我去拿被子。”
  她不像他一样亲眼目睹过母亲去世的场面,甚至连想象都很难做到,所以并不觉得害怕,下意识替他回避了这个话题,不想让他更难受。
  迟越也应了声好,努力舒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起身把沙发上占位置的靠枕都堆到别的地方去。
  温降回房间拿出她的那床薄被和枕头,在沙发内侧铺好,便小心翼翼地脱下拖鞋爬进去,规矩地在枕头上躺好、盖紧被子。
  迟越跟她一样规矩,关掉游戏机和电视,在黑暗中躺下来。
  沙发的材质很好,温降虽然和他隔着一段距离,但他带动的起伏还是会清晰地传递到她这里,腰在过程中间或失去支撑,有些发软。
  毕竟只有一米二的宽度,两人平躺下来后,只隔着一小拳的距离,客厅的灯又全都熄灭了,暂时看不清黑暗里的轮廓,催得她的心跳微微紧促。
  窗外的雨声在平躺时听起来愈发清晰,仍然下得很大,重重打在树木的枝叶上。迟越家的泳池入夏后也并没有搭理,雨声打上瓷砖的声音听起来更清脆些,明天起来大概会积出一池的污水。
  大雨唯一的好处是扑灭了雷声,这样飒飒地下着,虽然响了一些,却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安,在逐渐习惯后甚至变得有些动听。
  想到这儿,温降很快就意识到,雨声对迟越来说可能不是这样的。
  但他在关灯之后就没再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碰到过她,她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发现他今晚的确只是需要一个人来陪陪他,这个要求很简单,就像因为听了鬼故事而不敢独自入睡的小孩子,甚至不需要听鬼故事,只是一个单纯的害怕暴雨夜的小孩。
  不需要她做什么,仅仅是陪在他身边,让他看起来不止是一个人。
  这头迟越已经闭上眼睛,抓着被子的一角,微微侧过脸。
  大脑已经昏昏沉沉,她发间的香气幽幽的,似有若无地混着她的体温传过来,他才躺下不久,竟然就真的疲惫得快要睡过去了。
  等温降逐渐适应身边有个人躺着,才缓缓放松自己在被子下拘束的手脚,犹豫地转头来看了他一眼。
  眼前太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知道他半侧着身,脸朝着她的方向,距离很近。
  温降辨认出他的睡姿后,脸颊一热,赶紧把头转回去。
  可有了这一眼,即便不再去看,耳畔的呼吸声也变得无法忽略。他低缓的气息一下一下拂过耳垂,像是某种温热的舔舐,几乎激起她脖颈上细小的鸡皮疙瘩,把她的呼吸拨得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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