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捏紧又松开:“嗯,是你外婆。”
大概如果这里有个好声音舞台,导师会摊开手掌,肃然道:“说出你的故事。”
周聿的故事很简单。
他住在陈妩表姨家的对面楼,旧小区嘛,甚至算不上是小区,左边是居民楼,右边是居民楼,前边和后边也都是,然后在其中两栋当中开辟出来能通行的门,当中是空地,供小孩玩,供人停自行车和摩托。
陈妩就住在正对大门的三楼,表姨家不小,夫妻俩加一个老人,还有两个孩子,正正好好。
周聿家在陈妩对面,在初中之前,周聿完全不会在意对面楼住的是谁,他就是个喜欢看书、只在家里有一点皮的普通小学生。
事情转折在小学毕业,他的母亲生病走了,留下父子俩。
周聿的父亲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每天买醉,把和爱人结婚前的陋习又捡了起来,没日没夜地麻痹自己。
周聿也是后来才从邻居闲话里知道,原来他父母的爱情在弄里有名,一个能够救赎浪子的乖乖女,和一个被乖乖女收服的浪子。
周琅聪明,但是人却不干正事,除了一张好看的脸,完全是个痞子,赌钱遛狗,做事不计后果。
王思月则截然相反,她是众人眼中听话的孩子,长得乖巧,读书也不错。
但是就是这样的王思月喜欢上了周琅,周琅不干好事,带王思月逃课,带她飙车,但是也在赌赢钱之后带她吃麻辣烫。
王思月家里还有个妹妹,她一向循规蹈矩,框在一个姐姐的身份里。
是周琅带她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后来,王思月的父母知道了,要王思月跪下保证不与周琅往来,王思月第一次拒绝了父母,被打得脸都肿了。
在那之后,周琅不再做坏事,复读考上了大学,成了王思月的学弟,再后来安安分分地工作,两人结婚了。
时间到了十二年之后,王思月生病走了。
周琅受不了,快疯了,精神恍惚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理睬。每天醉生梦死,问周聿,你妈妈下班了吗,我要去接她。
不然就是扔酒瓶,去赌钱。
周聿把门一关,任周琅在家里撒酒疯,他饿极了,坐在楼门口,身上脏兮兮的,也就是这时候好心人,陈妩的外婆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
陈妩静静地听着,周聿看到她的眼神,忽然停下,笑了一下,“别这样看着我,陈妩,看上去太像一只多愁善感的猫咪了。”
陈妩愣住:“啊?”
周聿向她形容,就是那你常用的猫咪表情包,里面有一个想吃小鱼干吃不到,揣着爪爪皱着眉,一脸怅惘的模样。
陈妩翻出微信,周聿把那个表情包发给她,还是个动图。
陈妩:……
周聿望着她侧脸,她不知道,她刚才的表情有多可爱。
“外婆一直晚上给你留一碗饭吗?”
“嗯,哪怕我不在楼底下,她都会来按铃。”
陈妩想了想,突然小声“啊”了一声。
陈妩记得表姨和外婆吵过一次,说野狗有什么好养的,外婆一开始没搭理,后来表姨抱怨得多了,外婆说饭菜是我烧的你孩子是我带的,退休金也都给你们了,再废话我就走,表姨就不说了。
有次她又被罚站门口,外婆摸摸她头发,叫她别站着了回房间:“外婆要去喂狗狗了。”
原来是这只“狗狗”。
“但是我小时候没有见过你。”
陈妩脑袋里记得许多事,需要记表姨要她买的调味料、蔬菜水果,要记得弟弟睡了多久,还要记得所有的功课,所以小时候在刻意锻炼记忆的情况下,她记忆很好。
但是没有记得周聿这样一个同龄人,照理来说,周聿这样的脸蛋小时候应该就是很可爱的。
周聿这一次是真深深叹了一声:“见过的。”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陈妩搜遍了记忆,仍然没有找到周聿。
暴雨渐渐小了一些,周聿把车开出松郊园,像穿梭湖泊里的速行船激起哗啦啦的浪花,路边没有人,哗啦啦地一路行驰。
周聿打开了音乐,电台里在这样一个冷冷冰雨往脸上拍的冬天播放想去海边,陈妩忍不住勾起嘴角。
寒意像玻璃上的雾气消逐。
周聿的眉眼柔和,他稳稳地踩着油门,黑色路虎冲破水潭,在旋律中跑上了高架。
来时的公交车要花费一个半小时,回程只用四十分钟,地下停车场,陈妩和周聿在电梯口分别。
“晚上一起吃饭吗?”
“好啊。”
周聿看着陈妩的电梯缓缓合上,随后才回26栋。
陈妩将湿了的毛衣叠好放在衣篓里,热水迎头哗哗落下,那些被烘干了实际还黏黏的一并被洗去。
她想那周聿应该很早就认识她,只是她不记得了。
在周聿说他们很早之前便见过时,她望着周聿,等他的后续,但是周聿却卖了个关子,他打开了音乐电台。
而十几年前的回忆啊,陈妩记得那个闷热潮湿、放学后人声鼎沸的空地,她见过很多被喊吃饭的小孩,但应该里面没有周聿,不然那么好看的同龄人,她不会不记得。
比起这个——
陈妩正在用洗发露往头发上搓出浓密的泡沫,想到什么忽然睁开了眼。
所以食堂里熟悉的味道,是周聿从外婆这边学来的。
水流哗啦啦的流淌,带着泡沫流进眼睛里微微刺痛,陈妩连忙冲掉,洗净泡沫后,热水被关掉。
等陈妩吹好头发,乘着电梯到楼下接周聿时,周聿手里抱着一只碗,视线对上,
陈妩问:“这是什么啊?”
周聿走进电梯间,扫了一眼手里的碗:“做肉蒸蛋好不好?我调好了馅料。”
陈妩下意识说了好,“外婆也经常做这个。”
“嗯。”
陈妩想了想,突然问:“你在带我回忆外婆做菜的味道?”
“这么明显吗。”
周聿等陈妩开了门,熟门熟路地穿上拖鞋,洗手,套上围裙,陈妩走到旁边,琢磨着为大厨打一个小小的下手。
“食堂里的特色菜也是外婆的菜谱吗?”
“嗯。”
“怎么会有那么多?”
“我关注了你的公众号。”
陈妩顿时站直了,周聿也正好看向她,陈妩一米六的身高堪堪到他的肩膀,过于明显的身高差,她只能仰着脸看他。
周聿回答了她眼睛里的小问号:“你分享到朋友圈过,我关注了。”
公众号是她高三时候做的,努力想保留下来外婆的菜谱,每一次写得都很认真。没想到有人会关注,也想不到会是平时好似除了题目,没有交集的周聿。
高三年级文理分班,她和周聿不再是前后桌,她在文科1班,周聿在理科1班,不仅不在一层楼还是两层楼的两个方向。
偶尔会在早操的楼道里遇见,宽宽的楼梯,大家三三两两到楼下操场出操,因为是不同班,文科1班往往从左楼梯下楼,理科1班则是右边的楼梯,多是陈妩见到周聿在队伍里的背影,又或者她走在了理科1班前。
两人的微信本就不太联系,到了高三,完全是被推到吃灰的角落。
但是,他关注了她的公众号。
周聿用筷子,在馅料里顺时针划圈,确保已经完全解冻,他准备拿一只盛蛋的碗,陈妩已经双手捧上。
周聿扫过陈妩若无其事的侧脸,碎发挽到了耳后,露出小巧白嫩的耳廓,他接过碗,将没有打散的蛋液平铺在肉馅上。
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
周聿摆好盘,走进厨房,陈妩正在盛饭,她手里拿着是他的那只大碗,一勺、两勺,盛到一半左右的量,还抬高从碗的侧面看了一看。
纤细的手腕托举着他的大碗,怎么看都有些欺负人。
周聿端过料理台上陈妩的小月牙碗,那么小一只,盛了小口米饭,还没有他的掌心大。
肉馅调得一点都不腻,带着一点点酒糟的甜味,落入齿间还有脆脆的颗粒,陈妩抬起头:“是马蹄嘛?”
“嗯,把马蹄切碎后和肉馅一起调。”马蹄有个更正统的名字叫荸荠,甜甜脆脆的,像是春天里四月份的甜笋口感,但是比甜笋还要细嫩。
外婆的食谱里没有马蹄,这个是周聿自己加进去的。
周聿看着她吃的时候,腮帮子的肉肉微鼓,“好吃吗?”
陈妩咽下一小口,“好吃的。”
她吃饭动作斯文,可是只要咀嚼就像只小松鼠,有的人纤瘦,脸上也是薄薄的没什么肉,她也纤细,但是吃饭的时候,就会发现脸上软软的。
周聿发觉,只要看着她,心里就能软成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一滩水。
等洗好了碗,两人换了阵地。
陈妩有太多想问的,但是这些太多想问的,其中有二分之一她暂时不想知道答案,所以精挑细选,选出二分之一无论周聿说出什么答案,她都能恍然或者笑着接受的题目。
譬如:
“你很小就见过我吗?”
“嗯,你就住我对面,楼层也一样,有时候出来罚站我会在窗口看到你。”
老式的筒子楼就是这样,长条的走廊,左边是一户户的大门,走廊相当于敞开式阳台,对面什么样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背后是酒醉呼呼大睡醉气熏天的父亲,眼前是对方家人暴怒之后,安安静静出来罚站的她。
她好像是习以为常,罚站的时候正对阳台,将手肘搁在阳台上,翻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气定神闲地看。
如果她的外婆在家,会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叫她回去。
如果她的外婆不在家,那就是三十分钟往上。
筒子楼居民区的人大嘴巴讨论,在他们的话里面补全了这个女孩的故事,寄人篱下,送子观音,总是被扔弃,脾气暴躁的家人。
周聿自母亲离开后天堂掉到地狱,仍然觉得别人口中的对面女孩很惨。
“是因为外婆才认识我的吗?”
“不是,先见到你。”
他父亲的情形越来越糟糕,醒的时候不见人影,在家里时从来不清醒,他没有饭吃,蹲在楼底下,然后陈妩的外婆给了他一碗饭。
他知道这是那个女孩的外婆,但他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
他也觉得很巧,怎么不是其他人,而是她的外婆呢。
也因此对她更好奇,逐渐的,站在窗台边,完成作业后眺远看她变成一种习惯。
春日里阳台边左侧挂着吊篮,她和吊篮一样生机盎然,握着一支笔,在能遮挡阳光的屋檐下写写画画,皮肤白得发光。
夏天她穿着短袖扎起长发,出去买菜,可能会遇上脾气坏的家人,对她说上两句,她一开始会僵在那儿,后来就平和地什么都不说。
秋季她穿着学校的校服回家,她的弟弟在哭闹,门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喊她带着弟弟出来,那个弟弟打了她的手,她抱胸看着他闹,实则在望着远方放空。
寒风凛冽的时候,一顿争吵的声音,她又走出了家门,呼啸声中,她笃笃悠悠摊开了课本,好似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
“噢,所以你知道是我的外婆给你送饭。”
“对。”
陈妩实在没有印象,她不记得家对面住的是谁,筒子楼就是蜂巢的样子,那么多户人口,全挤在一道,热热闹闹,也有点吵。
可惜筒子楼酿不出蜂蜜甜美的味道,大多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零碎的争执。
潮湿的天气阳台脚下攀岩的青苔滑得溜脚,还有石灰墙剥落的碎片,打扫的阿婆每次路过都要骂两句。
窗外的风呼呼地吹,发出怪叫,尤其是高层住宅,风声更加诡谲,如同撞南墙一样撞在玻璃上,把自己撞得七零八落以后又掉转方向往下一扇窗进发。
室内,关了门关了窗。
隔着阳台还有左右推移的玻璃门,紧紧地扣上之后,空气里流转的只有暖意。
陈妩手里抱了一杯热茶,氤氲的茶香飘荡,手心温暖,身体放松。
她以为和周聿的联系始于高中同班,原来比想象中早得多,比和许溯、文静,还有其他后来相熟的人都要早。
“你说我们见过的吗?”
“见过的。”
“我们是一个初中的吗?”住在筒子楼里的学生大多是一个小学,一个初中。
“不是。”
周聿在小学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为他安排好了一个比较好的初中,比周遭的初中稍远,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一辆公交车的距离。
“那我们聊过天吗?”
周聿想了一想,“不完全是。”
那就是说过话了,陈妩左思右想没有记忆,只能侧过头,问他,
“是什么时候呢?”
周聿抿了一口茶,茶叶浓郁的清香停留,他没有直接回答陈妩的问题,而是问她:
“我能不能带你去一个地方。”
冬夜的晚上八点,本应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了。
但是两个人没有开车,散步似的走到了社区门口的公交车站,陈妩望了一眼公交车牌,上面有运行了十几年的老公交车。
“我们坐6路公交车,坐七站。”
陈妩点点头。
她穿着外套,周聿说会冷,又要她把毛线帽和围巾戴上。
公交车很快就来了,车里只有零星乘客,分散在后座,两人坐在单人位置的一前一后。
这辆车以前很挤的,陈妩说:“无论是早上还是放学都坐不到座位,难得运气好,大概早上会留一两个别人不愿意坐的里面的位置。”
外婆带她住的蜗居比表姨家还要远一点,要多坐两站。
周聿说:“嗯,我以前在车里经常遇见你。”
然后情不自禁地偷偷看你。
这又是陈妩不太记得的盲点,她望向周聿,周聿靠在椅背上,老式的公交车没有开灯,夜色模糊了他的脸,唯独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温和地如流淌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