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火——缪娟
时间:2022-06-19 07:12:46

  ——发廊是对时间和利润产出要求极高的营业单位,每个人都得手里忙着,嘴里说着,脑袋里面想着,怎么让进门的客人增加消费。

  可是给我洗头的男孩显然跟他的同事们不在一个段位上,他说话像他的动作一样慢,帮我冲洗干净了问:“头皮里还有哪里痒吗?”

  “没有了。洗得很好,谢谢。”我说。

  他帮我擦干,从后面轻柔地推背帮我坐起来,然后用一块干燥的大毛巾缠在我头上,把毛巾的小角在我额前别好。过程当中我看清楚了他的脸。眉毛弯弯的,面庞消瘦,凹陷的眼窝让他上面的睫毛以一个精致的角度卷曲起来,瞳仁儿是浅褐色的,高高的鼻子,人中有点短,上唇翘起来,下颚棱角  分明,冒了点青茬——骨相已经成年,五官上还是弱质的孩子气。

  他的认真的缓慢细致的姿态还是让店长着急了,一边给客人理发一边对男孩说:“昨天开会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又忘了?怎么不跟客人介绍产品呀?”——能听出来,他在客人们面前尽力压着火气。

  男孩被提醒了,张张嘴巴,像是努力要跟我说点什么,这时一个客人从外面进来,是个大胡子的外国人,男孩朝他招招手,用几个生硬的英文单词告诉对方,手里这个活儿马上就干完了,请稍等一会儿。然后他把我引导到另一个专门吹干头发的师傅那里,因为把一个难以完成的活计终于交了出去而暗中松了一口气,我也看见店长瞪了他一眼,咬牙摇头。

  男孩把外国客人的椅子放倒,让他平躺,然后从加热柜里取出温热的毛巾盖在对方的胡子上,发廊空气凉爽,外国客人唇髭上的热毛巾腾起轻轻的烟雾,男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把自己长型的工具袋子展开,里面竟是十几把小巧精致的刀具,各个泛着锃亮银光——他开始为外国客人修胡子了。

  修胡子比剪头发难。

  胡须毛发更加粗硬,卷曲,人的唇弓和下颚处骨骼的变化也比头顶复杂,要想把胡子修得漂亮,就好像在狭窄的巷子里开车,十分考验师傅的手法。不爱说话,不会推销的男孩显然是个高手,他从  外国客人一侧的胡子开始修起,润湿,刷膏,指头手腕灵活翻转,很快就把客人脖子和下巴上的杂生毛发都剃了干净,不留一点青茬,也不见一处刮痕。接着他借用一把窄小的梳子给他修理上唇胡须的形状,层层叠叠地细致修剪,再用风筒把剪下来的毛发吹掉,最终理出了一个精致的尾端上翘的形状——他很年轻,但是个好匠人。

  男孩拿了镜子给外国人看,客人很满意,让他开始修剪另一边的胡须。

  我在这个时候凑了过去,蹲在男孩旁边,轻声问他:“你就是,刘天朗吧?”

  他拿刀的手停了一下,转头看看我,长长的褐色的眼睛审视着我,防备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我叫Mark。”

  “别否认了。”我说,“我进来这家店就看出来是你,我特意让你帮我洗的头。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你样子跟那个时候比基本上没变。”

  他把客人胡子上的湿热毛巾拿下来,涂上棉花一样厚实的剃须膏,手里的动作明显比刚才慢下来:“… …那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是珠江社区的,刚才是我给你打的电话,你是忙吧?没说完话就把电话给放下了。那个,我来,是你爸爸的事情,”说到这里真是艰难,我咽了几下口水,“那个,他快不行了。… …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你得马上去,去见最后一面,之后… …还有挺多事儿得办。”

  男孩手里的刮胡刀悬在半空,好半天没动,像进入定格的画面。

 

 

第七章 (5

  我低下头去,想象着这个年轻人的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痛苦不堪,又是如何努力去压抑下自己的情绪,我有点后悔从袁姐那里接下这个工作了,也有点后悔硬着头皮拒绝了小汪警官的提议,非要逞强自己来。他要是来就好了,他是个民警,经由他传达的坏消息总比我多,他的心更硬,他肯定不会像我这样去主动体会别人的情绪,让自己难过。

  接着我看见男孩手里的刀来回几次变换角度,在客人的脖子上面比了比,又放回去,换了一把,像是觉得不合用,又像是在下刀刮胡子的那一瞬间改了主意。

  他的手指在轻微颤抖,发廊里的音乐声忽然大了,他说了句话,我没听清,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你真狡猾。”他说,“看我给客人刮胡子刮到一半了,过来跟我说这个,你你是怕我走了,是不是?”

  我没回答。

  他说的没错。

  我心里有些歉意,但也没别的办法。我在社区上班这么久了,这点小心思都没有的话,怎么办那些不受欢迎的差事呢?工作得往前推,得去解决,得有结果,就像人都会生老病死一样。

  “你们是我们社区的老居民了。能代办的事情我们都会代办的。但这次不一样。你得去,这事儿,我们代办不了。”我跟他解释,声音轻轻地,温柔地,只有他能听见。

  “… …”

  “别耽误了,医生说… …你

  爸爸等着呢。“我说。

  “… …那就,等我干完这个活儿吧。”

  刘天朗再不跟我说话了。他的眼神和手指头都恢复了之前的专注和镇定,没一会儿就给客人修理完了胡须。他的活计完成得非常完美,外国人很满意。大门打开,又有新的客人进来,前台让他去招呼,他没应,收拾了装着自己刀具的袋子,然后脱掉了身上带有发廊logo的围裙,跟其它的工作服挂在一起。动作是轻盈的,人是安静的。

  店长一直在留意这边的男孩,他此时放下了手里的剪刀过来问:“干嘛呀?上班呢!怎么把工作服给脱了?”

  刚刚接到父亲消息的男孩听不见别人说话,他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鞋子换上,我注意到那是一双帆布鞋,洁白干净,要不是鞋底略有磨损,几乎像新的一样。

  店长不耐烦起来:“哎,我跟你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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