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一岁,周紫燕三十岁。
下午,周紫燕换上了一件旧的白棉衫和一条劣质的黑色腈纶裤。她在家门口的水池洗了把脸,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白皙精致的下巴落下来。她弯腰把她直上直下地抱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村口。
——“妈妈,我们去哪儿?”
周紫燕眼里含着泪,一手摸着丁灿灿为了她而剃短的头发。
——“咱们去市区玩玩吧。”她尽量让语气轻松一点:“你婶婶在村口等着我们,她说好了要用拖拉机送我们一程,一会妈妈领着灿灿去汽车站坐大巴车好不好?”
丁灿灿从来没做过大巴车,一双眼睛兴奋地滴溜溜转起来。
沈媛在村口等着她们,开着拖拉机将她们娘俩送到了县城里的汽运站。
——“嫂子,你和灿灿走了以后,就别回来了。”沈媛不舍地拉着丁灿灿的小手,眼里氤了一层泪。
周紫燕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不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她们都心知肚明,周紫燕如果离开这个地方,尚且有一线生机,但如果一直待在这里,早晚有一天她和仅剩的大女儿灿灿会被这个吃人的村子吃掉。
因为她生不出儿子,所以村里人都说她阴气重,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小女儿。
但事实却是,她丈夫喝得烂醉如泥,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带着小女儿丁念念摔进了沟里。
这一切她本不该负任何责任。
但在丁家村,生不出儿子就是原罪,不愿意继续生更是罪加一等,所以理应承担一切莫须有的罪责。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②
一曲歌接近尾声,丁灿灿看着弹着吉他的周紫燕。
罗大佑的歌里,鹿港小镇是他魂牵梦萦之所在,是他的故乡。
但丁灿灿清楚,她和周紫燕早就已经没有所谓的故乡了。
她们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在人间跌跌撞撞地相互搀扶着行走。
*
丁灿灿放话威胁,唐鲤瞧见了以后,笑着回了一句“我保证一个字也不说”。
他放下手机,打开学习桌上的台灯——昨天和今天的语文作业是写一篇命题作文,明天是周五,上午三四节有两节连着的语文课,语文老师想讲作文。
唐鲤最愁写作文,他的作文从没上过50分。
一篇作文憋了两晚上,只憋出一个开头。
原本想回家写,结果回家一看到床就条件反射地犯困,更写不出来了。
最后他索性把笔一扔,想着明天早自习再写,只有紧迫的时间才能逼他写出来。
唐鲤关掉台灯,准备去洗漱,一起身发现自己老爸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自己背后。
唐鲤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
反正他已经不指望他进他房间能学会敲门了。
说好听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不好听了是“狗改不了吃屎”。
“狗改不了吃屎”的唐沛枫摆出一副自认为的和蔼面孔,笑眯眯地问:“这篇作文是今晚的作业吗?”
唐鲤搞不清楚这老混账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他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明天要交吗?”
“嗯。”
“你不想写了?”
“嗯。”
不管他问什么,唐鲤的回答简单粗暴,一副摆明了不想和他多废话的样子。
唐沛枫最近天天被王槊批评教育。
王槊非常瞧不上“虎妈狼爸”式的暴力教育,那是在用孩子的心理健康来换一时的成绩。在他的观点里,棍棒教育是最容易的,打孩子骂孩子谁不会呀,最不要脸的是口口声声说着“打是亲骂是爱”,PUA孩子。
王槊说,有本事就跟孩子成为好朋友,没本事的才打骂孩子。
唐沛枫铭记在心,却不想儿子被他难得一见的温和弄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唐鲤想起了林修竹形容唐锦萱的突然转变时说的话——怪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