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这是自然规律”、“你看淡点”之类的话,只是拍着他的肩膀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安慰他。
唐鲤心情稍微舒畅了些。
“我又想我爷爷了。”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但他并没有看她,说话间又有新的眼泪不自觉地往外涌,他极力忍着,“来福是我姑父的同事送给林修竹和林韵竹的生日礼物,我从记事起它就待在芦苇湾,陪在我们身边。以前通常是我爷爷在照顾它,今年因为我奶奶年纪大照顾不了了,我才把它接到我家的。它就像一个人……像我们的亲人……昨天他去世了,我又想起我爷爷了……”
“虽然我很怕狗,但是我觉得它挺聪明的,也挺可爱的。”丁灿灿的手搭在唐鲤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丁灿灿,你有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唐鲤忽然问。
丁灿灿摇摇头,如实回答:“没有。”
“我也没有。”唐鲤说:“我刚刚在想,如果我从小到大接受过系统的死亡教育,是不是就可以坦然地接受死亡。不管是身边亲人的死亡,还是未来我自己的死亡。”
“我不知道,这不好说。但我只知道,现实是咱们国家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因为中国的文化环境导致了大人们很忌讳谈论‘死’,所以孩子们很少有机会接受这样的教育。”丁灿灿继续摇头。
性教育缺失的同时,死亡教育也一并缺席了。
正如同秦勤所说的那样。
唐鲤忽然轻笑了一声,眼角带着泪。他说:“丁灿灿,你说怕我寻短见,怕我完成了遗愿清单上所有的愿望以后就不想活了,就会去死。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特别畏惧死亡,不管是周围人的死亡,还是我自己的死亡。有自杀念头是一回事,但真正敢动手的又有多少人呢?”
说完,他还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怂?”
丁灿灿听了他方才说的,反倒乐了:“一点也不怂!我也很害怕!这种想法很普遍、很正常!你那么说,我就放心了。”
唐鲤笑了笑,眼泪随着这个笑容流下来。他慌忙背过身去,胡乱抹了把脸。
“被你看到我这样,我觉得很丢人。”他声音闷闷的,话语中夹杂着鼻音。
丁灿灿不在意地说:“想哭就哭呗,也没人规定只有女孩子能哭呀,谁还没有个伤心的时候了。我就说嘛,你老是用圣人的标准来约束自己,这样活着多累啊。”
唐鲤出门没带纸巾,无意中一垂眼发现丁灿灿送来的手提纸袋里贴心地放着几张餐巾纸。他赶紧拿出来,狼狈地擦拭眼泪。
餐巾纸上印着小兔子摘萝卜的卡通图样,可爱又精致。唐鲤心想,这肯定是周紫燕的风格。她是个如此努力生活、热爱生命的人,命运本不该对她那么不公。
“对了,阿姨情绪怎么样?”唐鲤问。
“还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说话,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发呆或者睡觉。今天稍好一点了,起来做了青团,还让我给你送点来尝尝。”丁灿灿说:“今天是爷爷奶奶的金婚纪念日,肯定很热闹,她喜欢热闹,所以我瞧着她早上情绪还行。”
“你说的爷爷奶奶,是我在你妈妈婚礼上见到的吗?”
“对啊,他们是颜悦的爷爷奶奶。”丁灿灿提到他们老两口,忽然想起来什么,继续道:“我以前听颜悦说,虽然她从小没接受过性教育,但是她接受过死亡教育。她跟我说,她爷爷奶奶都是活得很通透的人,将死亡看得很开,也不忌讳谈论这些,甚至一过七十岁还淡定地把墓地买好了。她受过的死亡教育,来自爷爷奶奶。”
颜老夫妇在唐鲤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们是他见过为数不多能说出“我们和你们这些孩子是平等的”这样话语的长辈。
“挺好,这在我们国家的教育里,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所以说啊,我在某些方面还是很羡慕颜悦的。”丁灿灿屈膝坐着,双手托着腮,不自觉地回想起了自己亲爷爷奶奶的德行,赶紧打住思绪。
唐鲤拭干眼泪,说:“还有一件事,我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这种心情应该是,难过吧……”
“什么事儿呀?”
唐鲤小声说:“我总觉得我爸好像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
丁灿灿纳闷,问:“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无意中知道,王叔叔希望他去看心理医生。我想了半天,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再加上……”唐鲤稍微顿了顿,继续说:“他忽然像换了个人一样,怎么说呢,就好像被人魂穿了似的。所以我才这么猜。”
丁灿灿觉得唐鲤的逻辑思维有些清奇,抬了抬眉毛,说:“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很复杂,也许他经历过什么你不知道但是很不好的事情呢。还有你说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也有可能是他觉得自己从前做错了。”
“不可能!”唐鲤斩钉截铁地说:“你说的都不可能!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学习好,能考上北大,表扬他的话他肯定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工作和婚姻方面也都很顺心,没有什么不好的经历。还有,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说他认为自己错了,我觉得更扯!”
丁灿灿耸了耸肩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太了解你爸爸。”
说到自己老爸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唐鲤一下子从方才的难过情绪蹦到了以往的愤怒中。
“而且我觉得我好贱啊!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了一点改变,我竟然觉得很感动,差点忘了这老家伙以前是怎么对我的!”唐鲤为自己的“没出息”而感到羞耻,“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贱?”
“亲子关系,尤其是中国式的亲子关系,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丁灿灿竟然觉得他气鼓鼓的样子有点可爱,“有时候对对方恨之入骨,恨不得弄死对方。但有时候又觉得,哎呀,那是我的父母,那是我的儿子女儿,一下子心肠就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