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心烦,他索性扔下笔,将作业阖上,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夹在胳膊下往外走。
“你去哪儿?”唐沛枫问。
“去小区花园里坐坐。”唐鲤语气随意。
*
月季和樱花已经过了花期,花瓣颓靡委顿一地。悬旗公馆里的各类芍药和牡丹从四月底到现在开了一簇又一簇,争奇斗艳,蜂蝶嬉戏。唐鲤躺在草坪上,学着丁灿灿的样子,捡了一朵粉红芍药随意地别在耳后。
虽拿了本读物,却无心看。
他无非是想出来透口气。
悬旗公馆是个高档疗养小区,住的多半是有一定经济实力的老年人,绿化和环境自然是没话说。唐鲤自从搬到这儿来后,每每心情沉郁时,就喜欢一个人闷在群花绿树之间,放空大脑。
芳草清香,绿茵柔软,唐鲤躺在草地上,听着瀑布泻入人工湖的声音。他随手将书拿起来,瞥了一眼封皮。
是王登科送给他的散文集《我与地坛》。
唐鲤漫不经心地翻开这本已经看完的书,机械地读了几页。
这本散文集开篇便是《我与地坛》,整本文集也以此篇散文命名,是史铁生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唐鲤记得在高一语文课本上学过选段,此次不知是第几回看。
他原本看得随意且跳跃,直到读到其中一段——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①
王登科曾经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送唐鲤这本散文集用意很深。
唐鲤并没有往心里去,总觉得是王登科瞎咋呼。
读到这一段,他忽然下意识地一回头。
唐鲤发现,李迦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离得不远不近,以层层花枝为掩护,双眼含泪地看着他的背影。
唐鲤猛地一回头,出乎李迦蓝的预料。而后,她飞快地用手掌擦了擦眼泪,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唐鲤手里拿着书,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呆愣了好久。
心情不好时,在小区花园里或坐或躺地发呆,是他搬到悬旗公馆以后养成的习惯。但他从来不知道,每次李迦蓝都会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躲着偷偷看他。她眼里含着泪,神色异常担忧,好像怕他寻短见转身就跳进人工湖里。
唐鲤从来不曾回头看过一次。
王登科所说的深意,大概在此。
他想让他回头看看,永远有人爱他,永远有人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
史铁生的身体残疾,唐鲤患上了心灵上的感冒。
史铁生的母亲会偷偷跟去地坛,眼含热泪地远远地看着儿子的背影,生怕他寻了短见。
李迦蓝亦如此。
唐鲤缓缓地重新躺倒在草坪上,将《我与地坛》摊开,遮在脸上。
暮春的暖阳被隔绝在外,书页上有了洇湿的痕迹。
男儿有泪不轻弹,唐鲤甚少哭,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流眼泪。也许是李迦蓝的举动勾起了他对亲情的眷恋和依赖,先后想起了已经离开自己的爷爷和爱犬,从而陷入悲伤的情绪中,难以挣脱。
“唐鲤。”
忽然,遮在脸上的书被人拿开,阳光暖融融、软绵绵的触感接触到皮肤上,唐鲤用手遮住眼前的太阳,从地上坐起来。
丁灿灿刚刚瞧见他躺在草坪上,脸上还遮着一本书,耳朵上别着一朵粉红芍药,样子既惬意又搞笑,她万万没想到,书一拿开,唐鲤满脸都是泪痕。
一见来人是丁灿灿,唐鲤慌乱地用衣袖擦了擦脸,问:“你怎么来了?”
丁灿灿举起手里的纸质手提袋晃了晃,说:“现在正好是春天,吃青团的季节。我妈妈今天做了各种口味的青团,让我来给你送一点。刚刚我去你家,你妈妈开的门,她说你不在家,让我去小区花园找找看。”
唐鲤接过纸袋,声音有些嘶哑:“帮我谢谢阿姨,阿姨什么好事都想着我。”
丁灿灿在唐鲤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的眼睛好红啊,怎么了?”
唐鲤揉了揉眼,他半梦半醒地哭了一整晚,现在又被丁灿灿捉住在哭,心里觉得很丢人。
“来福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遗体已经火化了。”
丁灿灿拍拍唐鲤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