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灿灿轻轻笑了笑,说:“阿姨,我知道,你和我妈妈的心思一样,希望我们这些当孩子的不要为你们的事儿、为你们受过的委屈操心,你们希望我们把心思放在学习和考试上,明年考上一个好大学才是正事儿。”
沈韶华点点头,“当妈妈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丁灿灿将易拉罐里剩下的橙汁喝尽,“但是阿姨,你知道吗,沈忱那么聪明,有些话只是他没明说而已,你受的委屈,他心知肚明,而且为此难过。你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我也是,有些事,我妈妈不说,并不代表我感知不到。”
沈韶华一愣。
“阿姨,你们也要给我们一个关心你们的机会啊,妈妈和孩子是血脉相连的。只有我妈妈好了,我才能好。同样地,只有你挺直腰杆儿了,沈忱才能变得自信。”
沈韶华垂下眼睛,鼻尖有些红。
丁灿灿将纸巾放在她手边,鼓励道:“阿姨,我今天很高兴能在超市里遇见你,也特别开心你用自己赚到的钱请我吃饭,这说明你已经迈出相当重要的一步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沈韶华抬起头。
丁灿灿看清了她眼里含着的泪。
*
沈韶华的家离那家超市很近,她步行回家即可。
丁灿灿推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走。
车筐里装着颜悦想要的洗面奶,塑料袋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刚刚周紫燕给她打电话,问她去哪儿了。
她没说遇见了沈韶华,随口编了个理由,说是逛超市的时候偶遇了初中同学,想一块在外面吃个饭,吃完就回家。
此刻,丁灿灿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平静。她很想冲回家抱一抱周紫燕,但又怕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而被她察觉到什么,只能慢悠悠地推着车子,努力平复着内心的不平与愤恨。
走到一个红绿灯口,丁灿灿将车子停在绿化带旁边,拨通了周骏的电话。
她姥爷已经去世多年,她自然不能再把他从坟里掘出来骂一顿,现在她能想到的第一个该挨骂的就是周骏。
电话很快接通,丁灿灿声音冷淡,开门见山:“你为什么不阻止?当年我姥爷逼我妈妈嫁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沈韶华说,当年周紫燕高考只考了一天,随后便因母亲去世被人从县里的考场叫回来。那一年的高考,她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的成绩,自然没有大学可上。但她父亲打死也不同意她复读,一来是家里这些年为了给孩子娘治病已经穷得掉底儿了,二来是有那十万块彩礼的诱惑他说什么也得逼着她嫁了。本来他一想起要供她上大学就头疼,正好免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同意她去复读。
当年,他逼迫周紫燕的其中一个理由是“你弟弟打小学习就好,有了那十万块钱,你弟弟这些年的学费就有了”。
后来,这个理由也成了村民对周紫燕精神绑架的绳索。
她不愿意嫁,他们先是轮流帮着劝,而后便是指责——“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不为你弟弟考虑考虑吗?”
在无数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姐姐活得不像个人,不被当人看,她们在父母眼里,在外人眼里,是弟弟的附属品。
周紫燕被他们视作弟弟周骏的附属品。
她不配有自己的梦想,不配有自己的人生,她所有的利用价值,就是为弟弟的人生铺路,用自己的终身幸福换来十万块钱,供弟弟上学。
绿灯亮了,车流不息,丁灿灿站在马路边,又生出一股身为女性的无力与悲哀感。
电话那边的周骏沉默了几秒,显然他没想到丁灿灿知道了过去的那些事。而后,他叹了口气,说:“我当时十岁,啥都不懂。长大以后,我可后悔了。”
丁灿灿的愤怒并没有因周骏这句解释而减少,“你当时十岁,你当时年纪小不懂这些,我可以理解!但是现在呢!我妈妈生病,你瞒着!我知道我妈妈生病以后,想找她的心理老师,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你到底是真的为了让我少操心好好学习,还是怕我一步一步地发现什么!发现你当年在我妈妈被逼迫、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做了一个旁观者!周骏,你这是在逃避!你不敢直视那个十岁的没有替姐姐发声的自己!”
丁灿灿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称呼过舅舅,这是第一次。
一时间,周骏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妈妈不嫁给我爸爸,我就不可能出生。但是她现在因为过去的事儿这么痛苦,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愿意看我妈妈痛苦到这般地步!看她在深渊里出不来,看她把自己的胳膊砍得血肉模糊!”
丁灿灿情绪收不住,几乎算是在怒吼,引得路边行人频频看向她。
说完那些话,她泪流满面,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无力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周骏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非常后悔,我也承认我是个非常怯懦的人,我是在逃避,我不敢正视当年的自己。这么多年,我竭尽所能地弥补姐姐,也竭尽所能地去资助那些像姐姐一样的女孩。”
周骏这话一出口,丁灿灿脑子里有条线索变得清晰起来——他后悔了,他的确后悔了。这些年,他资助了很多像周小小一样的同乡贫困女学生。她们和周紫燕有着同样的命运,但在周骏的援助下,她们得以过上有另一种可能的人生。
丁灿灿哭得有些脱力,还没等周骏再说些什么,她单方面地结束了通话。
她扶着车子,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