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衎才看到那歪歪扭扭的字,就开始害怕了,她第一次发病时的模样,闯入他脑海中。
没有犹豫,就冲了出去。祁亦言大概是不放心他,也跟着出去,陆衎一路飞驰,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快点到她身旁。
杨舒死时的画面,不知为何闯入他脑海。一个急刹车,还没停稳,陆衎就冲上了楼。
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漆黑,窗帘都拉得死死的,陆衎在角落找到的岑歆,她就缩在窗帘下,小小的身子环抱在一起。
祁亦言站在门口,陆衎轻轻走近她身边,还未碰到她,她立马颤抖起来,只听见她轻声重复呢喃:“为什么,我会活着?”
第54章 替(二)
书桌上的电脑播放着一段音频,是她先前录的广播,配着一首低沉的BGM,讲述着耳熟能详的《白雪公主》。屏幕放着蓝光,能看清房间的一个角落。
陆衎哪怕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可止不住,揪心般的疼痛。岑歆有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症也是后面才慢慢好转,如今,一张照片和一句话,便把她这些年的努力一下子摧毁得一滴不剩。
可见,那好转的迹象背后,她隐藏了多少伤痛。
陆衎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走近她,轻声安慰着:“岑歆,看着我,我是陆衎,我知道你很难过,你还有我,有我在,不怕……”
他不敢碰到她,岑歆仿佛没有听到,她咬着嘴唇,死死咬住,连抽泣声都很小,生怕发出一点声音,胳膊紧紧抱着膝盖。
窗户外风吹起帘子一角,投进一点光,陆衎看到地上有一摊血,从进门他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他握紧拳头。
哪怕他动作很小,声音很轻,可才每靠近一点,她就浑身抽搐颤抖得厉害,和五年前一样。
他无措,只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换回一点理智。
“岑歆,没有人怪你,她们一直都那么爱着你,希望你好……”
岑歆听见了,黑暗中,她清楚的听见陆衎的柔声细语,他是害怕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手上的伤口慢慢结痂,血流停止,可是,那沉寂了多年的伤疤呢,是否已经化了脓,流不出,蚀骨的疼,钻心的疼。
她活着,便是原罪,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因为她,死去的人经历了什么?她连仇人在她面前,她都说不出口,那么多人期许的望着,等着,她却开不了口。她能怎么办?她定不了梁易堃的罪。
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成为别人的累赘活着?
一个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把她困在一个透明的小房子里,她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只能眼睁睁的互相看着彼此难过,彼此受伤。
突然,一片光亮刺了进来,仿佛朝她身上扔了无数的细小的针,那丑陋的伤疤被人揭开,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见光的瞬间,岑歆抖得厉害,一直往墙角缩,她不想让陆衎见到这个样子,明明不想让他看到,不想让他担心的。
祁亦言沉着脸,拉开了窗帘,陆衎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道:“你做什么?”
祁亦言却不理会他,转身关紧了大门,关上窗子,半蹲下,抓住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岑歆。
强迫她与他对视,开口冷声问:“岑歆,你看到了什么?”
岑歆费力的挣扎,只是手一直控制不住的颤抖,压根就没有力气,陆衎才注意她眼睛红肿,泪水一滴滴往下掉。
因为挣扎,血滴落在祁亦言的胳膊上,浸染在黑色的衬衫里,一小块印记在衣服上显现。
陆衎想推开他,他就想哪怕她好不了也没关系,哪怕那人出来又如何,他好好保护她就是了。过去的伤痛也好,心里的伤痕也好,犯下的罪也好,以后有他担着。他当时是这么想,可却听见岑歆的声音。
她似乎用了全部的力气,轻吐出两字:“走开。”
她开口的瞬间,陆衎就知道她开始对外界有了反应,可哪想祁亦言下猛药,直言道:“姐姐,为什么你不救我?”
那声音,如同来自阴诡的黑暗深渊中,直接把她拉入那漩涡中。
一瞬间,刚刚压制下去,快要尘封住的记忆,喷涌而出。
岑歆使劲挣扎起来,双腿无助的往后蹬,背已经抵着墙,无路可退。她惊恐的瞪大双眼,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到他身上。
“啊……啊啊……我……救我……呜……”她低声呼着,似求救,似恐惧,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祁亦言依旧没有放开她,陆衎如同被凌迟一般,在一旁死死握住双手。那心中的怒火压制得颤抖,他低吼道:“够了。”
陆衎知道祁亦言在帮她,也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时机。陈旧的伤疤久久好不了的原因,是因为里面的脓血不能流出,久居成疾。只有揭开伤疤,撕掉那表层掩盖,让脓血流出,才能真正结痂,才能痊愈。
过程的痛苦,可想而知,陆衎他不是不知道,季奇山也知道。只是他们不愿意,不敢看到岑歆痛苦,这些年,她过得太苦。其实阻止岑歆想起来的,不止是她自己还有他们,私心的不愿意她面对,害怕她受伤,久而久之,心底的脓血越积越多。
祁亦言不顾他,面无表情,声音几乎没有一点温度,继续看着她说:“岑歆,我知道你听得见,你看到的照片是岑栖,强/暴她的人是梁易堃,他马上就出狱了……”
祁亦言说得很慢,岑歆的动作越来越大,反应也明显,尤其听到那个名字时,她痛苦的咬牙,那声音都几乎能听见,她反手死死的抓着祁亦言,努力的说:“别,说,了。”
她打断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的说出,说一个字,要大喘一口气。
说完三个字,就仿佛要了她的半条命,她放弃了挣扎,大口大口的喘息,身子还在发颤。
祁亦言也放开了她,依旧步步紧逼,“那么岑歆你看到了什么?”
“岑歆,这样死了,甘心吗?全部人都死了,唯独那人还在,为什么他还可以好好活着?”
她猛然抬头,抓住他,指甲陷入他的胳膊中,似乎用尽了全力,所有的恨意凝聚在一起,力道不小。她抬起眸子,睁大眼睛与他对峙。
她,不甘心。
祁亦言不适的皱了皱眉,但是又压抑住了不适感,陆衎这时候走到她身边一些。
岑歆慢慢冷静下来,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瞳孔也逐渐聚焦在一起,呼吸开始平稳,她才放开了祁亦言。
岑歆精疲力尽,身子瘫软下来,陆衎立马蹲下接过她。
祁亦言起身,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陆衎看着怀里的小人,如同一个陶瓷娃娃,那么脆弱,却又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
可能平常人无法理解抑郁症,很多人总是劝他们,为什么不坚强一点,为什么不多坚持一下……
其实,他们不知道有多坚强,每次与内心在做斗争都是那样的不容易。他们的内心有多善良柔软,内心有多强大,渴望活下去的决心又有多强烈。
连旁人有时候看了,都觉得,不要继续了,解脱了是不是很好,可是那样的念头他们却不敢冒出一点,只要出现,就会跌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岑歆已经没有了力气,满头大汗,手臂上的血又重新结痂。她闭着眼,躺在陆衎的怀里,吸取着那一抹温热。
过了很久很久,才幽幽开口说:“陆衎,你听过《白雪公主》最原始的版本吗?”
陆衎感觉到手臂上热热的,又凉凉的,是她眼泪滑落。他不敢碰她,顺着她的话说:“听过。”
童话故事一直只存在童话世界里,成人的世界,充满了黑暗和险恶,人心有多恐怖难测,这个世界就有多可怕。地狱一直存在于人间的每一个角落,罪恶罪恶,有恶,便有罪。
岑歆习惯性的扯了扯嘴角,却闭着眼,一直流泪,她轻声说:“我亲眼看到她被强/暴,妈妈也看着,我们,就在对面的柜子里。妈妈死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连呼吸都不给我……差点闷死。可是,她在外面,一直求救,求了好久,看着那男人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好像在自己身上,也遭遇了一样……”
“妈妈在害怕,她捂着我的手在抖,也有泪在我脖子上,湿了好多。过了很久,那空气好难闻,他打开柜子,看着我们笑。妈妈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她说,死了就不用受罪了。他却突然,突然发怒,一把拉开她,说我不能死,要好好活着……”
“他热衷于此,像一场游戏,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见不到妈妈,不知道被关在哪。他说,他可以让我继续上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是,可是如果一旦让外人,发现,他便毁了所有人……”
“岑栖很聪明,她开始顺从他,她想出去,我们就会在他不在时,扮成我的模样……我们互换身份,我待在那黑色的房间里,原来,真的那么恐怖……他也许发现,也许没有发现……”
“后来,他开始让我看着,我就被绑在那,亲眼看着,那伤害落在她身上,一次一次。事后,他拍了照……”她说到这,喘了许久,陆衎紧紧的咬住牙齿,身体却不敢用力,仿佛一碰她就碎了。
岑歆隔了会,又继续说:“他把我松开,让我看岑栖的模样,说,我们是最完美的,一个如此干净美好,一个却被人践踏至此,如果我父亲看到了,会很满意吧?他说,我们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她说的很慢,零零碎碎,却拼凑出一个真实的残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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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虐之后有大糖。
第55章 替(三)
白昼匆匆逝去,夜的气息一点点逼近,墨色帷幕拉开,繁星如同镶嵌在上面的宝石,在黑暗笼罩中闪烁点点光芒。
一天,已然过去。
祁亦言已经离开,房间里就剩陆衎和岑歆两人,空气中的血腥味一点点随风散去。
岑歆说累了,就躺在陆衎的怀中,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弄得皱皱的。
陆衎一直安静倾听,哪怕再心疼,也强迫自己听完,心中早已把那人,千刀万剐百遍,千遍。
皎洁的月光,一缕缕从窗口投了进来,陆衎一直陪着她坐在角落,身体有些发麻,可还是小心翼翼打横抱起她。
不过一动作,她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皱起眉头,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都是泪痕。好在岑歆很轻,陆衎很轻松就抱着,坐到沙发上,调整她的姿势。
或许真的是哭累了,也说累了,经过这一动作,反而她呼吸慢慢平稳且轻,似乎已经入睡。
朦胧中,他贪婪的望着怀里的人,脆弱到真的很想把她私藏起来,捧在手心上疼着,爱着。可她又是强大的,用她的方式去对抗内心的恐惧。
陆衎之前,从岑栖尸体解剖的结果大概能猜到些,可今天只是听完她记起的一部分事情,才知道这些都不过那几年里的冰山一角。关于岑歆自己的那部分,她才是最恐惧的。
张松晨说的对,岑歆害怕的,是他不能接受过去的自己。
陆衎伸出手,指腹很轻的抚去她眼角的泪,这一刻,他才知道,那些岑歆不敢入睡的夜里,究竟有多害怕。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她记不得,重新能活一次,可是,他没有权利帮她做选择。过去的事情,终有一天会想起。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拿过一旁的盖被,还没有盖上,岑歆就醒了。
身体一抖,她立马垂下眼眸,眼神躲闪,在他怀中无措。
陆衎放下被子,小声问:“肚子饿了吗?”
声音温柔的不像陆衎,低沉沙哑,那溢出来的心疼更岑歆无措。收回搂着他的手,抿抿唇,刚要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好小幅度的点点头。
陆衎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把她放在沙发上,用被子盖住,去接了杯水,试过了温度才递给岑歆。
岑歆接过时,手臂上的伤疤就暴露在空气中,两人同时看向一处。岑歆眸光一淡,怯怯缩回了那只手,心中暗自腹诽,真丑。
陆衎欲言又止,看了她喝下水后,去拿了医药箱。岑歆家里什么没有,就药最多,里面的东西很齐全,什么药都有。
心中又隐隐作痛,他打开全部客厅的灯,来到她身旁坐下。
沙发陷进去一角,岑歆最近瘦了许多,身子自然就偏向他那边,陆衎握起她的胳膊,捏在手中,手腕细得像什么似的。
两人都沉默着,陆衎仔细的帮她处理伤口,白嫩的胳膊上,深深浅浅有几处伤痕,岑歆别过头去,不想看。
她挣扎了下,伤口就裂开了些,刚消毒,就疼得厉害。陆衎这么多年,什么伤没受过,他自然知道是疼的,可岑歆却忍着什么都不说,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陆衎稍微用了力,岑歆忍不住出声:“嘶~”
她又咬牙忍住,红唇咬破了皮,陆衎眸光沉至冷,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说:“痛了就喊出来。”
或许语气过重,岑歆眼睛酸楚,低着头,一滴泪水落下,陆衎就开始内疚了,无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轻一点,岑歆,我是气,为什么痛了也不说?我就在你身边,岑歆我……”
“对不起……”她细细小小的道歉,终止了这话题。
陆衎无奈极了,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继续包扎伤口,后面确实很轻,很小心。他收拾东西,背对着岑歆,“你知道,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道歉。”
他很快就去了厨房,独留她在客厅。冰箱里还有一袋速冻饺子,打开火,水沸腾起来,“噗呲噗呲”响着,当水溅到手上,刺痛感才唤他的神智。
赶忙把袋子打开,一手执着汤勺,一手往下倒,盖上盖子,刚要转身,一个温暖的身躯从背后贴了上来。
陆衎动也不敢动,那浅细的呼吸,温热的触感从后背传来,知道是她,也只有她。
一个有些沙哑,轻柔的声音传来:“你别转身,也别说话,我……”
岑歆看上去紧张极了,环着他腰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说到一半就停了。
陆衎隐约也跟着慌了起来,在那些张杨的青春年少中,陆衎自然也有过喜欢的女孩,也有过冲动的感觉。但是很快就散了去,早已经模糊。只记得,那时更多是因为周围人的怂恿,和年少无知的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