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熟练地将酒瓶打开,一瓶一瓶地喝,像是在灌水,但是人的耐受力却越喝越强,酒也越喝越难醉。
个把小时后,肖年回到家打开了灯,卫秋歌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不成人形。
他指着那滩烂泥,无奈地说道:“See for yourself,她过得并不好。”他对着自己在楼下见到的男人解释道。
纪修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我以为她过得很好。”
“她这样酗酒有些日子了,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的,可是我管不了她。”
“是她自己选的这条路。”纪修眼里的心疼明显得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嘴上却不肯承认。
“She told me about you,回中国的第一天,她就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了,”肖年说道,“To be honest,I think it was her fault as much as it was yours,but she was the one made that call,therefore she's the bad guy,but the truth is,it takes two to end a relationship。”
(诚实地说,我认为她虽然犯了错误,但是你也一样,只不过她是那个说分手的人,所以她就是坏人,但是事实上,结束一段感情,需要两个人。)
纪修没有回答。
肖年继续说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A thousand paper cuts are far more damaging than one big wound。也许她要离婚,她打掉了孩子,带给你的是那个big wound,但是在此之前,是你先给了她a thousand paper cuts。”
(一千个被纸划的小伤口要比一个大的伤口更痛。)
“纪修,paper cuts看起来微不足道,可是那不代表她不痛。”
“别喝了。”卫秋歌朦胧中感觉到有人将她抱起来,“你当时不是走得很潇洒么?不是你非要离婚的么?”
她走得的确很决绝。纪修这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反对过她出国留学,甚至她如果真的不想要那个孩子,他也可以理解。
但是他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婚,一定要离开自己。
他恨了这么多年,归根结底还是恨她抛弃自己这件事。
这是头一回有人给了他原因,a thousand paper cuts。可是他仍然不明白,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爱她,去保护她,去给她最好的,可为什么她会有a thousand paper cuts?
卫秋歌以为他是肖年:“我当然非离婚不可!我要去美国十年,十年!”
“什么?”
“这是你妈给我开的条件。我没有那么多钱,就算榨干了我哥去留学了,回来也不一定能混出样子,可你妈告诉我,她给我出钱,她亲手带我,她保证我能出人头地,条件是毕业之后和她签十年的合同,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培养我?这天底下没有现成的好事,任何事情都是有价格的。”
从卫秋歌在面试时说出那番话时,肖远梅就开始做这个打算了。
肖年不是学设计的料,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他在商场打拼难免会吃亏。
肖远梅不能放弃自己的事业,专门陪在他身边帮他成长,于是她必须亲手给肖年选一个“长姐”。
她看中了卫秋歌,她的设计能力,她的人际技巧,她的天性纯良,更重要的是,她的走投无路。
“这才是你一定要离婚的理由?”
卫秋歌回道:“是我自己做了选择,纪修和事业,我选了事业。”
纪修抱紧了怀里的卫秋歌,他将她抱回了床上,仔仔细细地帮她擦着脸,那样的小心翼翼,像是在照顾一件脆弱的瓷器,稍不留心就会碎掉。
卫秋歌醒来后是习以为常的头疼欲裂,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干净的脸质疑道:肖年还这么懂事了?
肖年在洗手间外面敲门:“昨天忘了跟你说Happy birthday,礼物我放在桌子上了。”
卫秋歌探出了头:“我昨天晚上没跟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肖年不太擅长撒谎,表情有些尴尬。
“如果我说了什么,你就忘了当我没说吧。”卫秋歌敷衍道。
肖年表情认真:“我认为你应该戒酒。”
卫秋歌翻了个白眼:“我还认为你应该独当一面呢,see,we both can't get what we want.”
(我们都得不到我们想要的。)
肖年说不过她,转身去厨房准备早餐,嘴里念念有词道:“你如果这么爱人家,那就去追啊。”
卫秋歌耳朵尖地听到了,她反驳:“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肖年皮皮地笑了:“Well,I've had more experience than you.”
(我经验可比你丰富。)
卫秋歌听着他的西言西语,无奈地摇摇头。
“他还爱你吗?”肖年试探地问。
“可能不爱了。”卫秋歌答。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仍然是针扎的疼,可是他确实没办法原谅自己,也确实选择了和自己做陌生人。
“那你怪他吗?”
“是我没选他,凭什么要求他现在一定要选择我呢?”卫秋歌拿过了一片面包,塞进嘴里,“我没那么不讲理。”
“那接下来怎么办?”
卫秋歌笑了:“接下来照样过日子啊,以前怎么过的,以后就怎么过。”
肖年撇了撇嘴:“你真能这么大方地放手?”
“能啊。”
“你不爱他了?”
“我永远都会爱他的,可爱也不是只有和他在一起长厢厮守这一种爱法。”
肖年以前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卫秋歌会如此痛苦。
离婚而已,自己也分过手的,她这顶多是分个时间比较长的手。
可总归是会过去的。
婚姻看起来只是简单的一道手续,但是经历过和未曾经历过的人是截然不同的。卫秋歌做决定离开这段婚姻时,用得不是肖年谈恋爱分手时的心情,在这一点上,肖年就弄错了。
他认为卫秋歌应当遵循失恋的套路,无论过程如何艰难,心痛总是要以痊愈为终点的。然而卫秋歌从未痊愈,她的婚姻变成了她的肺结核,她的HIV,她就这样携带着,继续生活。
直到他昨天在楼下看到了纪修。
他站在原地像是个雕塑,痴痴地盯着楼上那扇没有亮着灯的房间。他的表情让肖年想到了那晚,最后红了眼睛的卫秋歌,那是如出一辙的痛苦。
肖年是在那一刻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两个人,都是对方痛苦的根源。
是他们自己画地为牢,选择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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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小王老师的提醒,关键的英文对话我加了翻译,但是我还是觉得原句更有意境,也是我能力有限,翻译过来会没了那种感觉。
还是那句老话,看文愉快!
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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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修一大早去敲李知难家的门。
门响后,睡得迷瞪的李北辰喃喃地抱怨着:“几点啊,怎么这么早就有人来敲门。”
李知难摸索着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看,五点十分。
“八成是纪修。”她推了推李北辰,让他去开门。
李北辰一脸懵:“他这个点来敲咱们家门干嘛?”
李知难揉了揉眼睛:“干嘛?卫秋歌回来了,他能撑到现在才来敲门,他这还是长进了呢!”
“啊?”李北辰不解。
李知难摇了摇头:“乖,去开门吧,我去洗个脸换个衣服。”
卫秋歌走后的那几个月纪修过的日子,用熬来形容,都太轻松了。
他放弃了之前自己辛苦奋斗的事业,放弃了这帮和他一起努力的朋友,他把自己封进了狭小的出租房中。人生没有了卫秋歌,其他的东西,有或者没有,都显得毫无意义。
他每天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在房间里吃着泡面,看着电视,日复一日。
韦凡过来劝,李北辰过来劝,都收效甚微。他点着头,彷佛你说什么他都赞同,但是却又一个字都没有进到耳朵里。
李知难走进纪修租的房子时,那屋子已经泛着味道了。
腐坏的食物和垃圾揉在一起,纪修一脸胡渣,头发像是杂草一样扣在头上,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面无表情。
“不过了?”李知难嫌弃地看着那房间。
纪修抬眼看了看她。也许是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没有面对其他人时的理所当然,眼底有着一丝愧疚。
“那正好,随了卫秋歌的意。”李知难挑挑拣拣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坐下,“人家不就是嫌你没本事了才走的么,你越快把这事儿做实,人家走得就越明智。”
纪修低着头,不回答。
“是不是觉得天塌了?”李知难继续说道,“是不是还想过不活了啊?”
纪修心里阴暗的极端想法在她嘴里说出来时,显得是那么无关紧要。
“她能打掉你的孩子,你觉得你是死是活她会在意?”李知难说道,“是不是觉得,你要是这么一死,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都得带着对你的愧疚而活?这么一想,死听起来还挺有诱惑力的?”
纪修攥紧了拳头,他不是没这么想过。
“你妈死了,耽误你爸娶新老婆了么?”李知难挑眉。
纪修还嘴:“我们和我爸妈不一样。”
他的声音哑得像是铁勺擦铁碗,难听极了。
“当然不一样了,你爸多有钱啊,你有什么?穷光蛋一个。”李知难说得更难听了些。
“纪修,卫秋歌走了就是走了,她如果要带着愧疚,那个被她杀掉的孩子就够她愧疚一辈子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下去了?”
“我……”纪修想反驳,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了卫秋歌,他连这样活着都觉得累,可是他不敢把这么没出息的话对李知难讲。
“韦凡今天上午告诉我,周世减刑了。”
纪修眼睛突然瞪大了。
“两年半,加上他已经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了,估计很快就可以放出来了。”
“怎么做到的?”纪修问道。
“他认错态度积极,在里面表现很好,听说还救了个要自杀的狱友。”李知难转述着韦凡的话,“你这是想让他出来再救一回你?”
纪修苦涩地咽了下口水。
“你不是跟人家保证了,要东山再起么,就凭你现在这样?”
“纪修,人的命里,注定都有些劫数。当年你看着我吃过苦受过罪,就没想过有一天这苦和罪会轮到你身上?哪有人一辈子一帆风顺的。她离开你了,你再怎么纠结再怎么琢磨,她人都走了,你想这些有什么用?”
“你要是需要动力,那你就去恨她吧。让她后悔,让她知道她做错了选择,你憋着这口气,憋住了,等到未来有一天,当她哭着喊着想要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再痛痛快快地让她滚蛋,这才是你真的赢了。”
你只要飞黄腾达了,她有一天会哭着喊着回到自己身边。
纪修靠着这个念头熬了下来。
爱或者恨,都可以成为执念。
当再次见到卫秋歌的时候,纪修的这口气似乎终于可以出了。
她回来了,她竟然真的求着要回到自己身边来了。
这像是一场做了多年的美梦,终于如愿。
可是纪修心底里的那个窟窿仍然是无底洞。这么些年,它被仇恨喂养着,生得愈发茁壮,太茁壮了,以至于卫秋歌求着要回到自己身边这件事,也不能够满足它。
他想伤害她。
想把当年自己受过的一切屈辱,痛苦,全都让她尝个遍,这样才能够病态地获得满足。
可他又不想伤害她。
每次见到她眼睛里才出现一点的难过,他自己的心就先不争气地疼了起来。
后来卫秋歌告诉了他解药,爱和恨,都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想爱她,我想恨她,我又想忘掉她,可是哪一件我都做不好。”纪修的手支在额头上,挡住了眼睛,不想让人看到,但他声音颤抖着,泪水在手指的缝隙中流出。
从知道卫秋歌回来的那天,李知难就做好了纪修会崩溃的准备。
她当时就只是给了纪修一个虚无的饵,这个饵看起来像模像样,但在遇到卫秋歌真身的时候,这虚妄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纪修也许觉得自己是只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猴儿了,但是归根结底卫秋歌才是捏得他死死的如来佛祖。
纪修哑着嗓子问:“姐,我伤害过她吗?”
李知难皱眉不解。
“她朋友说,是我先伤害她的,是我自己一点一点先伤害了卫秋歌,所以最后积攒到一起,她才决定离开我的,可是我不明白,我什么时候伤害过她?”
“不是她不要我的吗?为什么他说是我伤害了她?”
纪修无助得像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李知难手敲着桌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他解释。
纪修当然不懂这些,那不是他的认知里能够讲得通的事情。人活这一辈子,其实都是夏虫,只活自己这一个夏天,对别人的冬天到底长成什么样,永远没有概念。
“你吃过菠萝吗?”李知难突然问道。
纪修怔怔地点头。
“吃完菠萝的时候,舌头疼不疼?”
“嗯。”
“可能这就是你伤害她的方式吧。”
“什么?”
“也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以你会的方式去爱她。我们是人不是神,我们只会一种爱人的方式,就是我们自己以为的那种方式。”
“纪修,卫秋歌和你不一样,她的成长环境,她的家庭背景,她过去的遭遇,全都和你不一样。她自卑,敏感,脆弱,但是却善于伪装,不会分享。你用你以为的方式爱她,就像是给她吃菠萝,当时是甜蜜的,可是菠萝吃没了,甜没了,她舌头上就只剩下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