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爱如今化为悔和愧，因爱生悔，因爱生愧，大概是周寂这么多年来不安的原因。
算了吧，如今再言有什么意义呢？
尹素的葬礼是周寂一手操办的，简单却隆重。到场的只有周寂，尹清，周寂身旁的管家以及郁思思。
周寂对于尹清带来的这个女孩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他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能让尹清动了心。
葬礼进行到一半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已是初冬，气温本来就低，雨水又为这本就寒冷的天气添了些寒凉之气。
郁思思注视着旁边的尹清，一言不发，眼底含着郁色，只是机械得抱着尹素的骨灰往前走，一步一步让她进入到那方天地里。
妈妈，下辈子不要遇见他了，也不要生下我。
尹清把骨灰放进去的时候在心里说，他应该感到高兴的。尹素去了另一个世界，不必再经受磨难，那里没有周寂，也没有尹清，只有她一个人。
只剩她一个人，种花煮粥，闲散度日，也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真好。
葬礼结束后，周寂留下郁思思，跟她谈谈。
尹清听到的时候，把郁思思护在身后，抓紧她的手，瞪着周寂。
周寂笑得有些沧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跟她聊聊。”
“你跟她没什么可聊的。”尹清极力克制，郁思思听得出来，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恨的。
郁思思拉了下尹清的衣角，小声贴在他耳边说，“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周先生，我们进去吧。”郁思思对着周寂笑了笑，她也跟着尹清的叫法，称他一声“周先生”。
郁思思进去之前，狠狠得握了一下尹清的手。
“周先生有什么要跟我说得吗？”郁思思率先开口，说实话，她对周寂还是畏惧的
“坐。”周寂笑得和善，抬手示意她坐下
“其实也没什么想说的，就是嘱咐你一句，好好对尹清。”周寂在郁思思坐稳后开口，郁思思对此感到十分震惊。
这跟她原本想得不一样，她以为周寂会让她离开尹清。
“这么多年，是我愧对他们母子，尹清到现在都不肯叫我一声爸。”在郁思思惊讶的同时，周寂继续说下去，“他对谁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让他这么温柔的人，第一个是他母亲，第二个就是你。”
周寂的语气里明显带了些自嘲，郁思思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这位在商海沉浮多年，周氏的掌门人，现在在一个刚入社会的人面前自嘲，说他有愧。
郁思思以为，他的世界里没什么是得不到的。如今听了他这番话明白了，情，才是他得不到的东西。爱也好，亲也罢，他都得不到。
“我会好好对阿尹的。可是，周先生，这些话您为什么不直接对阿尹说。”郁思思喝了口茶，看向窗外那个站在墓碑前单薄的背影
“他大概不想听到吧？他还是恨我，我们之间的父子情，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圆满了。”周寂仰起头，“我们之间也没什么父子情，我们只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周先生，或许阿尹恨得不是你，而是他自己。”郁思思尝试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对自己的恨迁怒到你身上，他对你只是倔，他对自己才是恨。”
几个月的相处，郁思思从尹清身上看到了不少，他虽然隐藏的很好，可是身边人能够察觉到。
人类对于喜欢的人有一种本能，无论他隐藏的多好，你都能一眼看出来。
郁思思对尹清就有这种本能。
周寂重复着这句话，“对自己才是恨。”周寂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郁思思能够站在尹清身边了，心思细腻，察言观色，一击即中。
“好，很好，有你在他身边，我想我对他母亲有交代了。”周寂开怀大笑，眼角的几条皱纹在此刻也舒展起来，“你去找他吧，久了他要跟我急了。”
“多谢。”
郁思思出门就扑到尹清怀里，“他没有为难你吧？”尹清摸摸她的头，焦急得询问
“没有。”郁思思看起来很高兴，抱着尹清不撒手。
“那你这是？”尹清感到疑惑，
“阿尹，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吧？”郁思思忽然开口问他
“会的。”尹清点头，“你冷不冷？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
周寂坐在屋内，看牵着手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忽然想起一句词。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周寂品着茶，再次望向了那块墓碑，视线停留在那上面，久久不愿挪开。
他想起来了，他与尹素相识的时候，海棠花开的正好。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觉得，就数那天的海棠花开得最好。
海棠开后，望到如今。
尹素，或许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能给你一个交代了。
周越自从上次跟尹清在医院打了一架后，就被关在家里。
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就站在周寂面前。
“你尹阿姨去世了。”周寂面无表情地通知他
周越的心里浮出一抹喜悦，“是吗？”他佯装悲伤状
“你别跟我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周寂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原来您知道啊。”周越也敛起刚才的神色，索性摊牌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跑到医院跟尹清打架？知道你现在心里为你尹阿姨去世感到开心？”
“你说，我该知道什么？”周寂将一沓文件甩到他面前，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或许，您什么都不该知道。”周越淡淡得扫了一眼，连捡起的动作都没有
“是吗？你老子我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做了，等我死了，你是不是要把天给掀了？”周寂只感到了心痛，他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会在背后搞鬼。
“那个野种又算什么？”周越恼羞成怒，“我母亲算什么？我跟我哥算什么？”
“这几年，你眼里可曾有过我们，可曾有过我母亲？”周越气急了，回想起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你现在要反过来咬我一口了？”周寂冷笑两声，“你别忘了，你姓周。”
“是，可就算我姓周，您眼里不还是只有那个野种吗？”
“那是你弟弟。”周寂气极，他现在恨不得给周越两个耳光
“我妈没生过，他不是。”周越依然保持刚才那副样子
周寂感到一阵头疼，他该怎么办？活了这么多年，他竟然栽到了自己亲生儿子手里。
“你这几天准备一下，送你出国。”
“爸，你爱的是谁？是我妈还是尹素？”周越对上他的目光，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周寂一时无言
“我知道了。”周越说完就离开了，剩下周寂站在原地
爱这个字，对他来说，隔的时间似乎有点长，长到他都记不起相爱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爱的是谁？恐怕现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第10章 柳树发芽了
周寂在书房里坐了很久，关于那个问题他没办法回答。都说日久生情，可在周寂这里，这不存在。
他身上所有的只有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的对象只限于尹素。
想到这里，周寂弯腰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沓东西，他看了很久，在尹素出事的时候，他将它们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周寂决定给尹清打电话，事到如今，他应该知道了。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喂。”尹清的声音里明显的疲惫，以及明显的对他声音的厌恶
“小清，你过来一趟吧。”周寂抬手摁了摁眉心，缓慢地开口
对面传来一声冷笑，“为什么？”
周寂扫了一眼手边的那一沓东西，“我有东西要交给你，是关于……关于你妈妈的。”
对于尹素的事情尹清在这时候比任何人都要敏感，他当即回答，“好。”
周家书房内。
尹清的神情憔悴，穿着件黑色羽绒服，站在他面前。
周寂将那些纸张递过去，也不管尹清接不接，自顾自的说，“这是你妈妈写给我的，我觉得你应该看见。”
是尹素在早些年写给周寂的，信里的内容如今再看，可谓字字诛心。
尹清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每一张的最后都会附上一句话：“吾好，勿念。”其中不乏尹素带着尹清辗转流离的时候。
尹清仰起头，倔强的不让眼里的泪流下来，他不知道周寂看到那四个字时是怎么想得。是真觉得她安好，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触碰。
短短四个字，就让他真信了她安好，岂不可笑。
尹清止不住地颤抖，他觉得太阳穴那里突突得跳，跳得他想逃离这里。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寂点了根烟，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些年我跟你母亲刚刚相爱，我们约定好互相写信，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在你们搬家之前，之后我就找不到你们了。”
是了，尹清想起来了，他记得有几次放学回家尹素总是在看什么，刚开始笑得心满意足，后来逐渐变成泪流满面。想来，她当时是在看周寂的信。
一切都对得上了。
尹清苦笑，拿着信的那只手止不住抖，“所以你这些年留着它们是为了什么？为了你的愧疚吗？”
周寂没再抽烟，他注视着尹清，吐出两个字，“不是。”
尹清瞬间觉得自己好笑，不止自己好笑，连尹素跟周寂之间他也觉得好笑得不得了，“哈哈哈……呵呵呵……呵，那是什么？爱吗？周先生，你真的理解这个字吗？”
周寂坐在他对面，不发一言，静默注视。
尹清这次放任自己的眼泪，让它流了下来，有几滴落到泛黄的纸张上，晕染了字迹。
周寂点头，“是爱。”
尹清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将那些信件扔向上空，不重要了，这些东西时至今日再让他看到，他只觉得恶心。
“可你们最终只是一个错误不是吗？”尹清的眼睛变得猩红，他双手撑在书桌上，弯下身与周寂对视，“连带着我也是个错误，不是吗？你知道我过去几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吗？我在我每年的生日这一天许愿，许愿我可以在当年就死掉，这样我妈妈就没有那么多负担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了，你靠着几封家书就让我妈妈对你矢志不渝，我妈妈又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她有的只是你廉价的爱。周先生，你还觉得你的爱对于我妈妈来说，是值得的吗？”
尹清的声音到后来变得急促，伴随着重重的喘息声。
周寂闭上眼，手里的那支烟燃尽了，痛楚让他猛然惊醒，“不值得。”
尹清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你也知道不值得。爸，你下辈子别再遇见我妈妈了，我不想再让她受折磨了。”
周寂听到这个称呼，心里猛然一惊，这是尹清第一次称呼他为父亲，也是最后一次。
周寂嘴角一抽，脸上的皱纹因为这个动作变得更加明显，“我会的。小清，我……”他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却是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
他希望他下辈子还遇见尹素，他希望下辈子不是周家的人，也就不必被迫着家族联姻，也就不必让尹素受这么多苦。
可是他知道，他配不上。
尹清现在只想逃，周家，尹素的家书，周寂的话……这一切都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回到郁思思身边，抱着她，仅仅只是抱着她。
尹清觉得头痛难忍，顿了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得离开，周寂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可是望着尹清的背影，他最终只是摇摇头。
尹清不知道，周寂在尹素的葬礼之后每日都会去看她，有时候坐一会儿，有时候静默地站在那里。他这一生，没流过几次泪，多数的都给了尹素。
周寂欠了尹素太多，欠了尹清太多。他站起身，一封一封地拾起信件，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下辈子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语调里多了几分自怜。
在他将那些信件整理好后，管家冒失地跑进来，“三少爷，他，他晕倒了。”
周寂忽然之间感到心疼，分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晕倒了。
尹清这几天都没去上班，郁思思帮他请了假。他也没什么食欲，整夜睡不着，偶尔睡一会儿都会被噩梦惊醒。郁思思在下班之后总是陪着他，除了他上厕所地时候，郁思思都在他身边陪着他。
周寂赶忙跑出去，招呼管家，“愣着干什么，叫救护车。”
管家失神了一瞬，接着就掏出手机打120。
尹清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周寂让人事给郁思思打电话。
郁思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核对文件，听到尹清住院，手里的文件散落了一地，她来不及多想，拿上包就夺门而出。
医生说尹清没休息好，再加上受了刺激，一时间难以接受。
周寂蹙眉，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忽然错了。
郁思思顶着凌乱的发型出现在医院，径直走向尹清的病房。她并没有直接进去，反而瞪着周寂，脸上露出愠色。
她到底还是怵的，她这几天陪着尹清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黑眼圈严重，状态差劲。但是与之相比起来，她更害怕尹清出事。
比如说这次尹清住院，她就该在出门之前跟尹清说一句，要出门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她陪着他去。任由前方是刀山火海，她都陪着他。
周寂还是头一回在一个小姑娘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他刚要开口，就被郁思思截了先。
“周先生，您对阿尹做了什么？”
周寂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也就把事情的原委跟她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