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讥讽,一面又抬了抬手,叫身边的宫女解下外衫,给衣衫单薄茕茕孑立的张皇后披上,转头又叫宫女立刻回她宫里,为张皇后拿一件温暖的外袍过来。
张皇后本欲拒绝,可是一见安乐长公主的神色,又把话咽下去,只是点点头,轻声道:“多谢长公主。”
安乐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撇下身后的一串宫人,走进亭台之上,与她肩并肩站着,一起默默望着大火里接连坍塌的凤仪宫,巍峨华美的宫殿在烈火里飞灰湮灭,天色映红,而御花园里,四下夜色悄然,寂静无人。
这场景恐怖如森罗地狱,可是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宏大之美,叫人心里脚软发颤,又片刻舍不得移开眼睛。
忽然之间,安乐长公主转头凑近张皇后,压低声音,也掩不住话语间的兴奋之气,她快速道:“诶,我刚刚打听到消息,在走水之前,那个狗东西也在紫阳宫里!”
张皇后转过头,看着安乐公主那张略带喜色的脸,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
这反应实在没趣,她这个弟媳真是个没意思的人,安乐长公主心里一堵,本想嘲讽几句,看着张皇后惨白异常的脸色,到底忍耐下来,偏过头,冷哼道:“就你聪明啊,我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死了……如果真能把他烧死就好了……”
张皇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静宜呢。”
说自己唯一的女儿荣华郡主,安乐长公主脸色稍霁,扶了扶头发,随口道:“小孩子家家的,宫里失火又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我让她回去睡了。”
张皇后点了点头,淡淡地笑了笑。
可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的瞬间,却如同在她身体引燃一颗深埋的火药,刺穿她所有的忍耐和冷酷,疼痛几乎使得她无法笔直站立。
她只能转过脸,伸出手,倚靠住一旁的栏杆,才能够不骤然弯下身子,将自己这一瞬间的痛苦和绝望暴露在安乐长公主面前。
静宜喜欢谢晟。她一直是知道的。
像谢家和季家两家那么性情奇怪的孩子,世上总是少有的,天底下多的是荣华郡主这样平平无奇的姑娘,貌美,娇气,任性,被母亲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就像清清浅浅的一汪水,一眼便能看的出来。
虽然也不是什么海枯石烂的欢喜,可是对女孩子来说,十几岁时候的小姑娘喜欢真算得上是天大的事情,只是谢晟早有了婚约,静宜又是骄横不讲理的性子,明知不可能,心里又还是不甘心,随母亲到了盛京来,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季家姑娘的麻烦,做的明目张胆,手腕又不怎么高明,实在是幼稚可笑的小女孩儿才会用的伎俩。
总该让她见见谢晟的。张皇后忽然想。
她还是个活在母亲庇佑下的孩子,谢晟却已经是个男人了,与她早不是同样的人了,所以,让她再见一次谢晟,她就不会喜欢谢晟了。
不喜欢了,便不会有遗憾了。
那么,如果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到来的那一刻,她的痛苦大抵会比现在更少一些吧。
张皇后惨淡一笑。
她竟然也会有如此自欺欺人,惺惺作态的一天。
如今卢阳王身死,嘉正帝垂危,北有凶胡,南有乱民,四周尽是狼子野心蓄势待发的宗室,偌大的天下就像一张即将打翻的棋盘,马上便要彻底倾覆,棋盘上的黎明百姓,世家豪族,都要一视同仁地受尽这个世道的折磨。
而如今,这张摇摇欲坠的棋盘还能够维持着最基本的平静,只有唯一一个理由,那理由既简单,又可笑,细微如黑暗中的蛛丝,维系在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男人那近似于断绝的虚弱呼吸间,在病榻之上,为天下人延续着最后的和平。
东宫尚在,只要嘉正帝一息尚存,就永远是这个天下唯一的主人,所有试图在他活着的时候僭越他权柄的人,无一例外,统统都是乱臣贼子,人人皆可诛之。
而当嘉正帝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那么整个跃跃欲试的天下将失去最后一道枷锁,从此走向礼崩乐坏的乱世,四海之内,将无处不是人间地狱。
那会是比胡人南下,还要悲惨无数倍的画面。
所以,张皇后动用宫中最后的隐藏人手,纵火焚烧两宫,引走宫中侍卫,拼尽全力护送谢晟和卢阳王妃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盛京,自己却静守皇城,寸步不离。
她的人手,送走了谢晟和阿婉便不能来救她,如果要保她,那么便无法顾及谢晟和阿婉。
而一个无子的,外姓皇后,其实毫无价值。
更何况,她是皇后,是大齐国母,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却是天下人的母亲,做母亲的,谁都不会愿意死在自己的孩子后面的。
她会坐镇东宫,主持大局,不漏一丝怯意,她还要严妆华服,声势逼人,哪怕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也会下到这盘残局下无可下为止。
所以,她不能走,也不会让安乐长公主和静宜离开,她们是东宫尚且安好的信号,如果她们也从这座森严的宫殿里消失,那么所有注视着这里的眼睛都会立刻穿过厚厚的宫墙,看透这座宫殿的空空如也,衰弱无力。
在王朝当真走到末路的那一刻,这沾满血腥和荣光的大齐皇宫里,会烙下她们三个与王朝共赴劫难的女人的身影吗。
秋风烈烈,夜色里火焰高涨,远远传来宫人们的尖叫,安乐长公主声音慌乱,紧紧扶着她,不住叫道:“你怎么了,烧伤了吗,哪里不舒服吗,我马上叫太医过来!”
这是她曾经最厌恶的女人声音,丈夫的唯一姐姐,愚蠢,傲慢,粗俗,无事生非,贪图享乐,喜好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明明曾经只要一听见就会皱起眉在心里叹气的声音,如今却只是这样轻轻一句,便足以击溃她心中无坚不摧的为大义牺牲的决心,几乎一瞬间便要落下泪来。
她时常觉得安乐长公主愚蠢不堪,粗俗可笑,安乐长公主也时不时嘲笑她贵为国母,却如此软弱无能,她们当着嘉正帝的面,针锋相对,明争暗斗,气的对方浑身发抖的时候也并不少,可是她们也都曾彻夜守着嘉正帝的床边,默默无语地望着病榻上那个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的男人,与彼此眼睛里的泪水对望,谁也不曾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