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两种身怀仇恨的人,一种人恨不得向所有人诉说自己的愤怒和委屈,他们神色悲伤,滔滔不绝,舌绽莲花,足以让所有人听者都感同身受地落下泪水,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已经磨砺刀刃,余生将会舍弃一切,只为将刀刃插入敌人的胸膛。
可是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如此行事的。总是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复仇挂在嘴边的人,越是气焰盛大,反而越是显出内里的软弱不堪,因为他必须要反反复复的强调,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心中从来没有忘记复仇,所以即使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也绝不可以责备他退缩不前,一事无成。
而另一种人,他们绝不会说起仇人的名字,他们会像忘掉一切那样,若无其事地生活,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欢笑,谈话,行走,可是夜深人静时,他们听得到身体里的所有鲜血都如岩浆滚烫,所有死去的冤魂都在耳边如雷霆般咆哮,而他们只是静静垂下眼帘,无声地说:不要急。
不要急,所有的仇恨都会昭雪,所有的鲜血都会得到偿还,所有的眼泪都将在记忆里如烈火滚烫,没有忘记,不曾忘记,永不忘记。
所以,在清算一切的日子到来之前,不要急。
谢晟侧着脸,看向她,轻声道:“你觉得呢?不是这样吗?”
谢晟的眼睛真的很像一面镜子,不仅是因为它颜色浅,更因为他眼睛里总是有种奇异的清澈感,那清澈并不代表着谢晟本人的天真无邪,而是一种明亮的空无,像一片广袤的天空。
于是很少有人敢于直视谢晟的眼睛,与谢晟对视的人,总是会在触到他眼睛的那一刻,便仿佛被火烫伤那样,匆匆忙忙地移开视线。
季青雀却清楚地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似乎比几年前的她,更接近于记忆里的她自己的样子,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感到痛不欲生。
就像她听到卢阳王死去的时候,竟然并不感到痛苦和愤怒。
她对卢阳王感到怨恨吗?非常的怨恨,在她曾经拥有过的人生里,他给予她的痛苦几乎贯穿了她记忆的全部。
漫长的死,化作大火的城池,她对他的怨恨是一切故事的开端,她第一次离开王都,回头望向纸醉金迷的盛京时,心里想的是总有一天,她要回到盛京来,她要将将卢阳王高高吊起,对着谢府的方向,对着昔年死在动荡山河里的天下百姓,以最凄惨的死以作偿还。
可是事实上结束一切都并不是她,在她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的时候,他就以那么滑稽和荒诞的方式死去,死在了他最瞧不起的妻子的手里,没有山摇地动的兵变,没有四海皆惊的动乱,在真正的乱世开始之前,就如此悄无声息的结束了一切。
她所最怨恨的人,就这样在她还没来得及报仇的情况下死去了。
可是她听到了之后,竟然只是感到微微的茫然。
她是在这一刻,才这样清晰地发现,在从烟雨霏霏的盛京离去的那一天起,自己竟然已经走了如此之远,以至于那曾经足以主宰她整个人生的仇恨,竟然已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不是不怨恨,她不是不愤怒,即使此时此刻,她心中仍然燃烧着极致冰冷的火焰。
可是那和卢阳王没有关系。
和她离开温暖狭小的闺阁之后,所见过的天地比起来,和那即将在她面前张开大门的,触手可及的未来比起来,他实在是太渺小了。
她感到茫然,并不是因为前方有路,仅仅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要走的路前方其实是有东西的,尽管那是她从未想要的东西。
多古怪啊。
谢晟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沉默,或者说他总是很习惯于季青雀的沉默。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好像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常常便会在季青雀说许多话。
他从前还会想,这样是不是不大好呢?
可是又为什么不呢?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为你说出的任何话,都不会感到惊奇害怕,能够理解你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未说完的话,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把自己装成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用和所有人一样的贫乏无味的方式说话呢?
“皇后娘娘,”谢晟凝视着随风摇摆的秋草,微微蹙眉,轻声说,“她说,我是谢家子弟,流着谢家的血,自当挽天倾,扶社稷,可是我后来想了想,觉得我身上并没有流着这样的血。”
他托着腮,慢慢想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
“更何况,谢不归本来便不是什么行善积德的好人,我总在想,他的血流淌了几百年,流到了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人的身体里之后,可能就唯独在我一个人身上复苏了吧。”
“我想打仗,我想上战场,我从小就觉得这是我该做的事情,便是为这些事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不害怕,也没什么可怕的,就连眉头都不必皱一皱,”谢晟顿了顿,才继续开口说到,“可是去扶持着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去为一个走到末路的王朝奔波,将自己的一生都用在这样荒诞无稽的事情上,我并不喜欢,也不想做。”
季青雀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看,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我不喜欢,那个孩子也未必喜欢,就连这天下人,也未必喜欢这个这个留着宗室血的孩子,这么一件除了大义之外便无任何人喜欢的事情,那么为什么要去做呢?”他摊开手,眉宇间有一丝真切的疑惑。
“而且,皇后娘娘其实犯了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你知道吗,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就比旁人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从小到大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想做什么都能做成,和张小胖那种又柔弱又笨的傻瓜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能明白吧,当你从小到大就强过旁人许多,天生就站在高处,低下头就能俯视天底下的大多数人的时候,是很容易产生一种飘飘然的错觉的,那种自己生而不凡,无所不能的错觉,好像天塌下来,都应该自己去扛一扛。”
谢晟沉默片刻,又笑道:“但是那只是一种错觉罢了,我和小胖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点石成金的道士,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一样被刀刺了便会流血,受了伤便要吃药,不是别人相助便不能活下来,感到了痛便日日夜夜想要偿还。我和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旁人才能活到今天,独自一个人,做不成任何翻天覆地的事情。那时候所产生的无所不能的错觉,不过是因为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