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在这一瞬间无比的空明, 冰冷,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感情,所有沸腾的感情都在这一刻凝结成了亘古的坚冰。
她漠然而清醒地想, 这个人不能活下去。
因为他并不是忽生软弱才弃城南逃, 因为他不是太过愚蠢才让无数忠臣良将平白死去,他不是偶然的怯弱或者恐惧, 他一定会做出这些事, 他一定会成为遗臭万年的昏君, 他一定会让成千上万□□离子散,他一定会让盛京毫无抵抗地化作凄厉火海, 在他华贵的衣袖下整个山河一定会在炼狱里惨叫, 每一个死去的冤魂都在血海上咆哮着不甘。
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而在这一刻真正来临之前,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她是唯一知道结局的人,也是唯一有可能篡改结局的人,在这一瞬间,淌血的万里河山是这样真切地悬在她的一念之上。
那些凄厉的灵魂好像在这一刻都涌到她面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尖叫,硝烟与鲜血的气味贴着她的面猛扑过来,嘶吼着要她回答。
而季青雀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并不懂国家大事,她从小到大读的书里一半在教她爱国,一半在叫她忠君,还有一小半是雪月风花仁义礼智,她自认不过寻常女子,远不如朝廷上的官员们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她渺小的甚至承担不起自己的命运,遑论山河社稷。
她没有这么傲慢。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在轻轻地说,不能让这个人活下去。
这不是为了向他复仇,不是为了讨还公道,更不是为了拯救黎民百姓这样的伟大理由,季青雀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近乎本能的念头,好似飞鸿踏雪,干净明晰。
不能让这个人活下去。
因为纵容他活下去,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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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青雀立在泽山脚下,望着重峦叠嶂在白云流雾中若隐若现时,已经是卢阳王妃生辰的第三天。
在从卢阳王府归来后,她对孙氏说了两句话。
“我要到宛州去拜访外祖父。”
“他病了。”
孙氏迟疑片刻,犹豫道:“……这样的大事,总该先告诉老爷一声吧?”
端坐在马车里的少女容色如雪,纤瘦的脊背挺直,对这样再明显不过的推诿之词,她脸上并无显出愠色,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平静道:“我自会去。”
白鹿书院坐落在泽山上,只是白鹿书院名声远扬,泽山之名渐渐无人提起,世人口称白鹿山,全然忘记了这座巍峨群山的深处,曾经供奉着前朝皇室的宗庙。
哀帝前半辈子励精图治,后半辈子臭名昭著,唯独有一样,有个极为宠爱的女儿昭光公主,传闻她美貌非凡,性情刚毅,贤德明理,颇有哀帝年轻时候的贤主之气,她不顾身份,不爱享乐,一心忧心国事,终其一生都为了挽救大厦将倾的朝堂而四处奔走。
在那个荒唐黑暗的年代,昭光公主一人便足以光耀整页史书。
后世常常叹息,昭光公主若非女子之身,未尝不能继承大统,救社稷,挽天倾,起中兴之道,立不世之功。
据说李贤攻破城门那天夜里,有人看见昭光公主披头散发素衣赤足,独自一人出现在泽山山下,跌跌撞撞地走进山里,她对所有人的呼喊和行礼都恍若未婚,只是踉踉跄跄地沿着山道往上走,嘴里隐隐约约唱着几百年前祭祖的歌谣,满天白雪纷纷扬扬,她纤弱的身影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夜色里,美不可言,犹如神明。
世人后来常常说昭光公主至贤至圣,乃是九天神女转世,那日白雪纷飞,正是迎接她回归天上。
可是季青雀读过这段史书,她知道昭光公主没有如百姓幻想的那样飘然升仙,这位殚精竭虑却一事无成的美丽公主在国破家亡的雪夜里独自上山,唱着祭祖的古老歌谣,上千尺高山,爬八千台阶,然后孤零零地吊死在祖庙门口,山道上和地板全是她手脚磨出来的血,白骨森然,几千盏长明灯烛火摇曳一霎又恢复平静,把她悬挂着的,枯叶一样瘦弱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她这一生,未曾庇护住她重视的任何东西,家人,子民,国家,全部化为灰烬,到了生命的最后,也没有任何一种愿望能够将她留在人间。
拼尽全力,牺牲所有,不顾一切。
然而一事无成。
那是一种怎样的凄凉,使得年幼的季青雀捧着薄薄的史书,仿佛都能看见不甘悲痛的血泪从寥寥的字里行间里奔涌而出,如今她立在泽山脚下,望着群山巍峨一如往昔,千载万载绵延不绝,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没有这人世的兴衰,没有即将见面的父亲,没有她自己的生死荣辱,只在心里静静想着那个女人,孤独的,绝望的,将自己吊死的女人。
“小姐,咱们上山吧。”眠雨早就习惯了季青雀的寡言躲思,利落地叫来轿夫,白鹿书院坐落于深山之中,山脚下常年蹲守着以送人上山谋生的老练轿夫,几乎和白鹿书院建立的岁月一样长久,一个年轻机灵的轿夫笑着开玩笑道,小姐你们别笑话,我们这虽无片瓦,天当铺盖地当床,可是却也是百年老字号呢!
眠雨被逗的不住发笑,季青雀缓缓掀起帘子,眺望着山道外云雾缭绕的山谷,漆黑的眼眸无喜无悲,深如古井。
山河如此广阔,她的西院太小了,盛京也太小了。
她要走到人世间去,寻找那种能够让她握住自己命运的力量。
她绝不会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