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两个人写的,前面是季青罗,说了些盛京这几天的杂事,后半部分是季淮的字迹,他先是问候了季青雀的情形,便笔锋一转,说起来正事。
开头一句话便是:“谢世子请了旨,昨天便和李严将军一道启程去了西华关。”
谢晟是天子近臣,天子又素来喜爱他,被他几句豪言壮语一哄,立刻心潮澎湃,下旨许他随李严前往西华关。
长宁郡主急的发疯,可是天子金口玉言,哪里还有回转的余地。
“谢世子实在是铁骨铮铮,心怀家国,我辈远不能及啊。”季淮的落笔很有些赞叹惭愧。
季青雀垂下眼帘。
张秀才在一边举的手都发酸了,他也是养尊处优,一辈子只拿笔的风流人,见季青雀似乎终于读完了信,赶紧偷偷摸摸地放下手,谁料季青雀忽然一抬眼皮,他猛地一阵心虚,连忙嗖的一声把信又举起来。
信纸的风拂起季青雀的发丝,她抬起眼帘,黑色眼睛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可以出去了。”
张秀才气的鼻子都要歪了,皮笑肉不笑地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放在桌上,昂首阔步地走出来了船舱。
船舱里只剩下季青雀一个人了。
她倚着榻,在此起彼伏的波涛声里,微微出神。
心怀家国,铁骨铮铮……吗。也许吧,但是未必只有这个原因。
西华关代代都是谢家镇守,哪怕李严年少成名,在西华关里也只屈居在谢晟二叔之下,这是大齐这几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从谢不归立马横刀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如今谢晟的二叔死了,谢家就要再派人去,算来算去,谢家也就只剩下那么几个男人,如果谢晟不抢先入宫请下旨意,那么如今要随着李严奔赴西华关的,恐怕便是他父亲谢源了。
而谢源,身上是有旧伤的。
季青雀眼前浮现出谢晟的模样,平日里意气风发,闹腾欢笑,无所顾忌,瞧着总是漫不经心的,是个没心没肺公子哥的样子,可是又有那样冷淡的一面,不欢喜也不愤怒,眼睛静静看着脉脉远山,谁也说不出来他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所以他能做下这样的事,季青雀虽然意外,却并不吃惊。
她只是不明白。
谢晟怎么会这么早就上前线呢。
上辈子,是在今上病死卢阳王继承大统之后,谢晟才被支使到西华关去,正赶上泽林王引胡人入关的大乱,他那时候正在回程的路上,被如此伏杀,猝不及防地便死在了战场。
如今,却也太早了。季青雀微微蹙起眉。
算上正在白鹿书院读书的张年,还有马上要见面的外祖父,如今再加上一个主动请缨出阵的谢晟,她重活了一辈子,和记忆里不一样的事着实太多了。
……这是如果她要妄动天命,老天爷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意思么。
季青雀仰起头,只看见四四方方的广阔船顶,华美精致,只是看不见苍天。
九天之上,如果真的有神佛在云端嬉笑观望,以众生的悲苦为棋子,一念之下便血流千里,甚至不允许世人一丁点的微小反抗。
那么这样虚张声势的神明,是不值得害怕的。季青雀无声地,又平静地想。
船行十数天,总算到了宛州地界,张秀才和季青雀正在对弈,忽然听得岸上人声喧哗,他抬眸扫了一眼,将黑棋丢进钵里,笑道:“小姐,家里人已经在岸上迎接了,倒是好一场大排场啊。”
第36章 琵琶
崔徽出身微寒, 年少时走街串巷,沿街叫卖,贱如草芥,他的命运本该如大多数人一样, 攒够血汗钱, 找人给他说个不太美也不太丑的婆娘, 再生个娃娃, 过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的,幸福又平庸的生活。
可是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 崔徽却出乎众人预料的将全部积蓄换成一匹骏马,向相熟的商家赊了茶叶和蜡烛,一意孤行地越过九死一生的万丈天堑,一头扎进瘴毒弥漫蛇虫横行的南方深林里,自此杳无音讯。
一年后, 崔徽牵着马再回到宛州,人们惊讶的发现,那个清秀机灵的小货郎已经变成了一个黝黑高瘦的青年,他衣衫褴褛地牵着瘦马立在大街上, 犹如大病一场, 两手空空,唯独马背上还驮着去时的几个麻袋。
只是一年前还装着茶叶和蜡烛的破旧麻袋, 如今已经塞满了沉甸甸的黄金和明珠。
籍籍无名的崔徽就此闻名天下。
宛州本就商贸发达, 物阜民丰, 连三岁小儿也懂拨弄算盘,所谓天下白银如海潮, 半分倾入宛州商, 宛州豪富云集, 崔徽却仍然是其中的巨富,他几次出海商贸,商路遍通天下,天下奇珍,无所不有,并且任侠好义,仗义疏财,平生素喜豢养门客,曾赊给他茶叶和蜡烛的商户,不过街边摊贩,也被他奉为上宾,礼遇之至。
哪怕是远在盛京的人家也听过崔徽的名声,传奇故事数不胜数,关于他的富贵,也关于他的侠气,传闻他曾经派人将拇指大的明珠一粒一粒投入流水中,不过是因为一个年老的门客久病难眠,要听明珠投水的声音才可安然入睡;又传说他曾经不带仆从,独自前往市井,与人狂饮高歌,醉后被人剥去衣服和发冠,弃置于大街上,他在清晨的露水中醒来,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地回到崔府里,当天夜里,所有曾在酒坊里饮酒的人家大门都在同一时间被人敲响,开门一看,门口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镶嵌明珠贝壳的名贵宝盒,里面放着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一壶价值千金的美酒,还有百两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