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起居郎——山中君
时间:2022-06-22 07:16:39

  叶汝真不得不去当值。
  御书房中悄然无声,案上堆着高高的奏折,风承熙拿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扔到一边。
  叶汝真不知道他昨天是什么时候去护国寺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刻心中只有四个字——圣心难测。
  风承熙见到叶汝真进来,挥了挥手:“都下去。”
  内侍们一时走了个干干净净,风承熙搁下笔,抬头打量叶汝真,忽然一笑:“叶卿是个有福之人啊。”
  叶汝真没说话。
  风承熙心情像是甚好,接着道:“山匪来袭,有朕的表哥搭救,绑了朕的皇祖叔,有佛祖庇佑。叶卿,你一直留在朕的身边可好?将这福气分点给朕。朕从小倒霉到大,从来不知道有福是个什么滋味。”
  春日的阳光在门口照出一片光明,叶汝真就站在这片光明里,青绿色的官袍宛如初春时节刚刚生发出来的柳枝嫩芽,迎着春光微微发亮。
  而风承熙坐在日光照不到的深处,一明一暗,仿若两个世界。
  她垂着眼睛,没有看向风承熙,一字一下平平板板道:“陛下是臣的君主,臣连命都是陛下的,何况这点福气?”
  风承熙没有说话,叶汝真听到了椅子的声响,然后就见风承熙踏入了阳光的照耀之中,衣袍上的金线刺绣折射出炫目的光泽,几乎能刺痛叶汝真的眼睛。
  风承熙双手负在身后,忽然一弯腰,低头凑到叶汝真面前:“叶卿这是生气了?”
  “臣不敢。”叶汝真后退一步,“臣愚钝,昨日还在为杀人之事烦恼,却不知陛下要的根本不是伽南王子的性命,而是要我大张旗鼓引人注目。我明修栈道,陛下才好暗渡陈仓。”
  头顶静了良久,方才有一声轻笑:“看来爱卿不单福气好,脑子也好得很。”
12章 心腹
  在护国寺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叶汝真是在回京城的路上,才把脑子里的东西理清楚。
  哪儿来的那么多眼缘?单凭一张脸,就能让皇帝陛下委以重任,这重任还是刺杀属国少君?
  还让一个从六品文官领着正五品武将去办差?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风承熙是个昏君,可昏君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护国寺?
  “陛下根本就没打算杀伽南王子,去护国寺,大约也是去找伽南王子密谈吧?”
  估计阿偌都不知道,皇帝前脚找他商谈,后脚就守在了大殿后。
  “陛下就不怕臣当真把伽南王子杀了?”
  “阿路偌傩十三岁时就可以独自猎杀海冬青,羽林卫的那群酒囊饭袋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叶汝真抬起眼睛后视线笔直地望进风承熙眼中,这对于风承熙来说是个略有些新奇的体验,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坏,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叶卿,你知道如果是以前那些起居郎接到这种旨意,会怎么做吗?”
  叶汝真:“臣愚钝至极,不知。”
  风承熙像是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冷意,和颜悦色地道:“朕试过很多次了,有的人会犯颜直谏,告诉朕昏君才这么干;有的人出了宫就去中书省找姜凤声;有的人真的就去杀人,不管那个人该不该杀。
  只有你,虽然勉强,却并未指着朕的鼻子大骂,哪怕姜凤声救了你的命,你也没把朕供出去,最重要的是,你没打算杀阿路偌傩。”
  可能是因为长年生活在深宫之中,风承熙的肤色极白,是让女子都暗羡的程度,眸子却是漆黑光润,平素里不带一丝表情地盯着臣子们看,能把臣子们盯得心里直发毛。
  但此时他的眸子深处隐隐有两点温润的光,这让他看起来像是积雪消融的大地,露出了被掩盖的温暖绿意。
  “叶卿,朕见过各式各样的臣子,有人才高八斗,有人长于谋略,有人忠心耿耿,有人八面玲珑,但唯有一种最是难得,那便身怀一颗仁心。”
  风承熙道,“让你去杀阿路偌傩,是利用,也是试探。叶卿,你通过了考验,从此刻起,便是朕的心腹之臣,你可愿意追随在朕的左右,与朕一道去开创大央的太平盛世?”
  叶汝真:“臣不愿意。”
  风承熙温润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像是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臣家中是做买卖的,长辈任用掌柜,都有一条规矩,那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叶汝真看着风承熙,神情坦荡,声音也是,“臣前天晚上想保护陛下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但恕臣直言,陛下配不上臣的真心诚意。
  叶汝真说着,在风承熙面前跪了下来,规规整整行了个叩首大礼。
  “臣考的是明经,只愿当一员小吏,做些案牍功夫,从未想过踏入朝堂,搅动风云,臣当不了陛下的心腹,臣恳请陛下准臣辞去官位,就此还家。”
  御书房的地面铺的是水磨地砖,光滑如镜,冷硬如冰。
  叶汝真的脑门叩在上头,凉意从脑门直蹿后背。
  她在赌。
  赌赢了,她就能离开这云谲波诡的宫城。
  赌输了,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但不赌的话,小命也不在自己手里,天知道风承熙下一道旨意是让她去干什么。
  这个姿势让脑袋充血,两耳嗡翁直响,心跳声大得仿佛能充满整座御书房。
  头顶久久没有动静。
  等得越久,叶汝真的心跳声就越大,简直要振破自己的胸膛。
  毫无疑问这是逆颜犯上。
  她所赌的就是风承熙并非传言中的昏君,也许能放她一条生路。
  但她忘了,他不是昏君,并不等于他可以任她冒犯帝王的威信。
  恐惧在此时涌上了心头,叶汝真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龙涎香气忽然袭近,地上金线刺绣的龙袍一展,风承熙竟是在地上十分随意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抬头。”
  叶汝真不敢。
  从入宫起就攒着的那点勇气已经快要耗光了,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思考,现在跪地哭诉刚才都是一时糊涂他会不会相信……
  风承熙忽然伸出手,托起了她的下巴。
  叶汝真僵住,随着他手上的力道,抬起头。
  风承熙端详着她的脸,看到她额头有细密的汗珠,鬓角都湿了。
  “叶卿在护国寺吓着了吧?”风承熙收回手,叹了口气,“商贾之子,却肯读书,一定会是被家里人如珠如玉一般捧在手心里,别说杀人了,连杀鸡都没见过吧?”
  叶汝真一时不敢接话。
  “朕就不一样了。朕在这皇宫里,看杀人比看杀鸡还多。”风承熙说着,忽然道,“你看过杀鸡吗?剪子往鸡脖子上‘咔嚓’一下,戳出一个洞来,把鸡血放净了,鸡便死得透透的了。”
  叶汝真:“……”
  万万没有想到这辈子会听到皇帝聊杀鸡。
  而且是在这种情形下。
  “人不一样,人很难死透的,血也多,没那么快放干净,也没有人会专门拿个碗接着,那血会汩汩涌出来,四处乱流,弄得到处都是,脏得很。”
  风承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也是一贯的懒散,“喏,你看你跪着的这块砖缝里就有,怎么样也洗不干净的,全渗到地底下去了。”
  叶汝真被他说得一阵悚然,下意识跪直了,努力少占点地方。
  风承熙一笑。
  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冒着寒气,一笑又瞬间便是春暖花开。
  “怕成这样,当真是吓着了。”
  叶汝真舔了舔唇,干巴巴地开口:“臣——”
  风承熙抬手,止住她的话头:“朕准你三天假,回去好好歇歇。辞官的事就别提了,朕从来没这么笼络过人,你不能这么不给朕面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叶汝真,视线落在偏一点的地方,叶汝真莫名感觉他似是有一两分不自在的样子。
  但应当是错觉,她现在整个人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软,也不敢再硬刚,“……臣遵旨。”
  起身的时候还趄趔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听到风承熙一声轻笑。
  “叶卿用的是什么面脂?”
  叶汝真回头,就见风承熙依旧懒散地坐在地上,宽大袍袖铺了一地,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下,金线刺绣亮到耀目。
  他一手托腮,一手指尖彼此微微摩娑了一下,脸带笑意:“肌肤触手生温,软滑如玉。倒比宫中的还要强些。”
13章 郗兄
  叶汝真前脚刚回家,宫里的赏赐后脚就到了。
  叶家第一次接圣旨,一团慌忙,在传旨太监的指点下才知道把香案搬出来。
  圣旨上说叶汝真上体圣心,忠于职守,赐下宝墨一副,古砚一方。
  赏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满朝都没见过三天两头不当值,皇帝还赏的。
  各家大臣的礼物流水般接蹱而来。
  叶汝真起初还应酬了几回,后面一看压根儿没有停下来的功夫,干脆称病,全交给父亲打点。
  叶世泽这一辈子都没有同这么多官宦人家打过交道,忙得脚不沾地,对着堆了整间库房的礼物,心情复杂。
  上天若是帮他把女儿和儿子掉个个儿多好!
  这些若是叶汝成挣来的,那便是光耀门楣,可叶汝真挣来的,那却是收得越多,隐患越大。
  叶汝真若是当个默默无闻的起居郎,还能混些时日,而今成了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那便是千百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了。
  这两天叶汝真把自己关在书房写辞呈。
  白氏从丫环手里接过一盘樱桃,拈了一颗送到叶汝真唇边。
  叶汝真看也没看,张嘴吃了。
  白氏问:“味道怎么样?”
  “唔,挺甜,不过比蜀中的还是差了些。”
  白氏:“我吃着也是,只觉得甜,不如家里的,甜里带着一点酸,才不腻。”说着微微叹息,“家里的樱桃早该熟了,怕是要给鸟吃完了。”
  叶汝真抬起了头。
  樱桃搁在书案上,每一颗都大而饱满,殷红光润。
  蜀中的樱桃没这么大,且是黄中带红,像玛瑙一般。
  这个时节的蜀中正是春深,夜夜春雨如丝,天一亮就雨散云收天放晴。清晨的庭院上,花瓣与叶片上皆凝着细密的水珠,枝上的樱桃被雨水洗过,一颗颗如同宝石。
  每年这个时候,叶汝真都会摘下最早成熟的一盘果子,给白氏送去。
  “外祖母,我们回蜀中吧。”叶汝真忽然道。
  说完立马挨了一记白眼:“回蜀中做什么?我死了,蜀中就你一个人了,不像京城,你爹娘兄弟都在这里……”
  说到“兄弟”,白氏便恼恨,“虽说是个不正经的兄弟,好歹是个兄弟,将来有什么事也能彼此帮扶。再说京城大,人多,买卖也好做,也好给你多攒些家底,女人,没什么都不能没钱……”
  叶汝真在白氏的絮叨里重新撑着脑袋发愁。
  辞呈她已经改了好几份,却不知道怎样写才能让风承熙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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