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凤书脸上淡淡地没什么表情,依言离开了。
姜凤声走过来,“淑妃娘娘。”
叶汝真没有办法止住眼中的泪意,干脆抬起头,做出泫然欲泣之态:“皇后娘娘有孕了,姜大人是不是就可以放我离开了?”
姜凤声微微一笑。
叶汝真从前觉得他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的笑容让人从骨子里冷出来。
“淑妃娘娘这是说哪里话?一来,陛下还需要娘娘照顾,二来,阿月儿肚子里的是太子还是公主,谁也说不准。三来嘛……”
姜凤声说着微笑了一下,然后才盯着叶汝真的眼睛,慢慢地开口,“这等皇家秘辛淑妃娘娘都知道了,我怎么放心让娘娘离开?”
叶汝真被他盯着时有一种被蛇眼盯上的错觉,这才知道他让她留下来的目的。
她颤声道:“我……我能问大人一件事吗?”
“娘娘只管问。”
“姜家调换孩子,为什么要瞒着太后?太后不也是姜家的吗?”
姜凤声笑了。
“因为先父将姑母宠坏了。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是云安,她一定做不到像现在这样绝情,对陛下也疼不到这个份上。
她越是疼陛下,陛下就越觉得她可怕,越觉得她的疼爱是假的……你说这感觉奇不奇妙?”
叶汝真遍体生寒:“难道……当初的真相,是大人你故意暴露出来的?”
“自然。”
姜凤声微笑着看向风承熙,风承熙已经发完了疯,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叶汝真身上,眼神一片空洞。
“你知道怎么让一个人慢慢发疯吗?”
姜凤声的声音里全是满足的笑意。
“不是给他一个真的,再给他一个假的,而是给他的全是真的,但真的与真的之间却是水火不容,截然对立。他无论信哪一个,另外一个都会让他纠结徘徊,最终他就什么也不敢相信了。”
叶汝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样铺天盖地又无微不至的恶意成功了。
她仿佛看见小小的风承熙置身于这样浓稠的恶意中,他周围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哪怕是一点点亮光后面都隐藏着深沉的秘密,他什么也不敢相信。
他就这么一个人在孤绝中长大,在孤绝中忍受心疾的折磨。
“一般人从小这般长大,早就疯了。”姜凤声诚恳地道,“咱们的陛下已经很厉害了,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十分钦佩。这一切若能被记入起居注,咱们陛下定然要青史留名呢。”
叶汝真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开始发抖。
“娘娘莫要害怕。”姜凤声的语气依然十分温和,“只要娘娘乖乖听话,我保管娘娘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谢、谢大人。”
叶汝真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显在发颤。
这让姜凤声很满意,又向叶汝真许诺了一片光明前景,方交代,“今晚好好服侍陛下,若有需要,上回的药……”
风承熙忽然暴起,嘶吼着扑向姜凤声,像是要一口咬断姜凤声的脖子。
姜凤声端然不动。
风承熙的手甚至没能碰上他,一名黑衣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他抓住风承熙的衣襟,一推。
风承熙连退数步,撞翻了桌案才跌倒,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寒棠住手。”姜凤声道,“知道陛下现在有多金贵吗?打坏了怎么办?”
黑衣人点头,退后。
叶汝真只觉得眼前一花,黑衣人已经消失在整座大殿。
姜凤声命人将风承熙和叶汝真送上轿辇。
厚厚的毡帘放下来挡住了隆冬的寒风,也阻隔了姜家府兵的视线。
叶汝真掏出帕子,轻轻替风承熙擦拭嘴角的血丝。
沿路的宫灯光芒透进轿内,照出她脸上的泪光,眼泪好像流之不尽,在脸上闪闪发亮。
“别怕。”风承熙低声道,“寒棠出手自有分寸,他们才不会在这个时候真的弄伤我,就是一时血不归经罢了,吐出来便好了。”
“……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姜家有暗卫你知道的吧?那人便是暗卫首领,神出鬼没,永远守护在姜家家主身边。”
“……所以,要杀姜凤声,需要先除去这寒棠?”叶汝真回想那人可怕的身手,喃喃,“这太难了……”
“要是容易,我不是早杀了?”
叶汝真没有说话了,将那点血迹拭了又拭。
风承熙捉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她脸上的泪光依然发亮,泪水没有停。
“还哭呢?”风承熙轻轻替她抹去眼泪,“不是说了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叶汝真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哭得无声抽噎,上气不接下气。
风承熙一时有点怔住,叶汝真像女孩子的地方真的不多,很少娇气,很少发脾气,也很少哭。
他抚着她的背脊:“……怎么了?”
叶汝真埋在他肩上用力摇头,虽是无声之泣,却是五脏都绞在了一起。
“对不起……”她哭得直抽抽,“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他怀疑整个世界,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可她却骗了他那么久。
她好恨自己。
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她一定一定要早点告诉他,一定一定不会再骗他了。
“你为什么要被我骗啊,”叶汝真哭得一塌糊涂,语无伦次,“你那么聪明,为什么老是被我骗到啊……呜呜……风承熙……你为什么这么笨啊……笨死了……”
风承熙抱着她,见她哭得稀里哗啦,低笑了一下。
他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人身上栽这么大跟头。
回想起来,处处皆是破绽,他居然熟视无睹,甚至还帮她圆谎,想想真是糊涂透顶。
但这能怪谁呢?
怪只怪她一身青绿官袍站在御书房里,昂然告诉他她要辞官的时候,目光太过清澈,神情太过动人。
每一个人来到他身边的人皆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有她总是想要从他身边飞走。
如果说他的世界是一座由阴谋与恶意打造的牢笼,那她便是牢笼外照进来的一缕光。
她意味着外面的天高地阔,外面的光风霁月,外面的温暖人间。
他不仅仅是爱上她,更是透过爱她,重新爱上了这个世界。
“知道自己欠了我,可准备好了还债?”风承熙轻轻地吻在她的耳坠上,“先说好,今晚可得好好陪着我,我要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不许耍赖。”
叶汝真抬起头看着他,眸子因为沾了泪光而显得异常晶莹:“我会陪着你,会永远永远陪着你,风承熙,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也可以抱着我哭一场。”
那个事实虽然风承熙发现很久了,但今日被叫破,就像一柄刀子彻底捅到了底。
风承熙沉默了,轿内一片寂静,外面只有宫人的步履声,以及大雪在枝桠上压出的吱吱声。
“哭是没有用的。”风承熙低声道,“要将我身上所受过的痛苦全部还给姜凤声,那才有用。”
*
姜凤声坐在坤良宫里,看着御医给姜凤书诊脉。
此时留在太医院的皆是姜凤声的心腹,但为了稳妥起见,为姜凤书诊脉的御医有三名。
姜凤书坐在帐内,一只纤纤玉手从帐子底下伸出来,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绡帕。
三名御名前后各诊过,回话都是一样:“恭喜娘娘,恭喜大人,娘娘确实是喜脉,只是娘娘近日或许略有劳累,胎脉略有不稳,须得静心调养才是,千万莫要忧心劳烦。
姜凤声欢喜不尽,重赏了御医,一叠声问姜凤书想要什么,只要是姜凤书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也会给她摘下来。
姜凤书在帘内道:“你将宫里那些府兵撤走便好,这么多人看着,让觉得这里不像是后宫,倒像是天牢。”
姜凤声满面带笑:“好好好,哥哥知道你向来不喜欢人跟着,这就将他们撤走。”
“还有,养胎调理之事,我身边的嬷嬷比大夫还精通,从今往后不用这些男人到我面前来。”
姜凤书身边的嬷嬷当中就有大夫出身的,完全可以照顾姜凤书。姜凤声之所以特意带自己的人来诊脉,乃是为了提防万一。
此时天大地大,皆比不过姜凤书的肚子大,姜凤声一律应承。
姜凤声离开的时候,叶汝成送到宫门口。
姜凤声笑着拍拍他的肩:“这些日子辛苦叶兄了。待得阿月儿顺利产下麟儿,还望叶兄继续努力,这孩子嘛,总是不嫌多的。”
叶汝成躬身:“只盼大人早日如愿,我便可以带着凤书离开皇宫,远走天涯。”
姜凤声笑道:“自然。”
自然休想。
多留你一阵,是因为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也因为孩子容易夭折,所以需要多生几个以防万一。
真等到姜家得到帝位的那一天,所有知道个中秘辛的人,都得死。
送走了姜凤声,叶汝成急步回到寝殿,掀开床帐:“他已经走了,公主可以出来了。”
待在床上的不止姜凤书一人,还有穿着宫女服色的云安公主。
云安公主方才提前离席,叶汝成已经候在宫外,将公主带到坤良宫。
“多谢公主。”叶汝成道,“姜凤声素来多疑,若不是有公主在此,我们一定瞒不过去。”
云安已经紧张得额头出了一片冷汗,兀自强撑着说没事。
好在姜凤书既是“有孕”,宫中自然有现成的安胎药,云安服下一碗,这才缓过来。
门外有宫人回禀,说伽南王子听说皇后凤体抱恙,特送来伽南滋补圣品。
这在外人看来是不遗余力地拍姜家马屁,但叶汝成和姜凤书都知道,这是阿偌担心云安了。
之前在大殿上只不过是演戏,这一切都是风承熙的安排。
在那些皇后和淑妃亲如姐妹时常串门的日子里,计划已经成形,姜凤书站到了风承熙这一边。
男女有别,姜凤书自然没有见阿偌,但同样给出了丰厚的回礼,并派了几名宫人捧着,送阿偌回芳琼殿。
云安公主就在其中。
也许是因为没有见着姜皇后,阿偌王子回到芳琼殿后大发了一顿脾气,巡逻的府兵都隐隐听到了云安公主的哭声。
次日一早,云安便红着眼睛上明德殿哭诉。
关上门之后,叶汝真连忙扶云安公主坐下,还在云安腰后又垫了只腰枕。
云安拭去泪痕,微笑道:“谢弟妹。”
云安已经是计划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叶郎君实际是叶汝真”的事情自然没有瞒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