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凤声扶起她,神情温和,声音也温和,她看见他的唇在眼前一张一合。
他说的是:“从此之后,福祸与共,定不相负。”
叶汝真在梦里遍体生寒,脊椎发麻,眼睁睁看着姜凤声的脸一点一点变化,换成了风承熙。
风承熙的脸色极度苍白,眼角微微发红,他问:“叶卿,连你也要弃朕而去吗?”
“!!!!”
叶汝真猛地坐了起来。
白氏正在从椿箱里往外取点心碟子,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怎么?做噩梦了?”
叶汝真点点头,起来喝了口茶水,定定神:“外祖母,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白氏拿帕子托了一块杏仁糕给叶汝真,“看你睡得沉,便不忍叫醒你,你先吃些垫垫,一会儿回家正好吃晚饭。”
酉时是官员下值的时候。
这时候,按照计划,叶汝成应是直奔姜家,准备求见姜凤声。
叶汝真猛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外祖母,我有事先走一步!”
白氏一愣:“什么事?去哪儿?哎,干什么去?”
叶汝真已经跑得没影了。
*
姜家的府第应是京城最大的一所房宅,连绵的院墙,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快些,再快些。”叶汝真催促车夫。
可还是晚了,她尚未到门前,就已经看到了叶汝成的马车往这边驶来。
“哥哥!”
叶汝成掀起车帘,一愣:“真真你怎么来了?”
叶汝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往下跌,跌得无缘无故,毫无来由。她强行忽略这点奇怪的感受,“就想看看你今日怎么样,姜大人……怎么说?”
叶汝成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拜帖:“我连门都没能进,帖子才递进去就被退回来了,说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叶汝真刹那间心花怒放:“好好好,没见着就好。”
叶汝成:“……”
两兄妹共乘一车,马车往叶家赶。
暮鼓声响,一道接一道催促离城的人加快脚步,天色渐暗,城门快要关闭了。
叶汝成命马车慢行,不要冲撞了急急赶路的路人。
忽地,一个小乞丐拦在马车前,问:“是清平巷叶家郎君吗?”
叶汝成说是。
小乞丐递了一封信过来:“有人给你的。”
信封上空无一字,叶汝成把信掏出来,才一展开,脸色便变了,下车就要去找那小乞丐。
然而小乞丐比泥鳅还滑溜,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三两下便不见了人影。
信是如月写来的。
她在信上指责叶汝成失信,说他不该去姜家,不该让别人看见。
“她竟然知道,她就在京城,就在姜家附近!”
叶汝真忽然有个猜想。
已知姜凤书会去青云阁,而如月又这么快就知道了叶汝成去姜家的事——
“哥,如月是花名吧?她会不会就是姜凤书?”
叶汝成翻来覆去地看信,似是要把每个字都看刻下来吞进肚子里,闻言诧异抬头。
“真真,你莫不是傻了?姜凤书是姜家嫡女,大央未来的皇后,她怎会去青云阁当女伎?再说,如月让我等她三年,她若真是姜凤书,三年后她早就是皇后,说不定连太子都有了,让我等什么?这话可不能再胡说了。”
“……”叶汝真想想也是,皇后当女伎,这话真传到姜家耳朵里,她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得知如月在京城,叶汝成却没能高兴起来。
因为如月在信中说叶汝成既然失信,做不到之前的约定,三年之约便就此作废,两人从此各不相干。
叶汝成脸上有明显的痛楚之色。
叶汝真道:“唉,哥你别愁了,我去给你当差吧,反正这些天我当得也挺好的。”
这话一出口,一整天的不对劲都找到了出处,胸口的烦闷低落一扫而空,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莫要胡说。”叶汝成道,“为着我,你自小就远离了父母,而今你好容易回来了,难道又要为着我入宫犯险?我明日散朝便去找姜大人说明——”
“别找他!”叶汝真道,“我自有法子辞官,但不是投靠姜家。哥你直管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不出半个月,就能让陛下把她扫地出门。
*
叶汝真前两天还觉得上值如上刑,但翌日却觉得春风正暖,天清地朗,心情十分不坏,甚至还有点小期待。
期待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刚进宫门,便遇见袁子明。
袁子明凑近她问道:“东西带来了没有?”
“什么东西?”
“昨日托你带的胭脂水粉啊。”袁子明道,“你不会忘了吧?”
叶汝真:“……”
叶汝成显然是忘了,昨日回去路上把宫里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独独没有留半句话的功夫给袁子明。
叶汝真默默在心里替哥哥说了声对不起。
原来那日花筵之上,被罚出去的大宫女是太后身边的司妆女史。
初入宫的叶汝真见识短浅,看见男的便统称为“太监”,看见女的便统称之为“宫女”,却不知那位是正经女官,正八品。
这个缺一空出来,六局二十四司之中,顿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抢破头。
袁子明有一世交的女儿,姓赵名晚晴,便是其中之一。
袁子明之前听说叶汝成的外祖母开的是胭脂铺子,便求叶汝成回家带些最时新最上等的胭脂水粉来,准备送给赵晚晴。
说话间已经进了大殿。
此时文武分班而立,风承熙身具冠冕,升座。
刚坐下,他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在官员奏事声里,展开看了起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停了下来。
叶汝真就在螭首之下,距离御座最近,看得分明。
书封上是挺拔的几个大字——《月娘拂云记》。
叶汝真:“……”
第20章 闲书
虽说满朝文武都对皇帝不抱什么希望,但今日是初一,大朝会,有那么几个实权已被架空的保皇派耆老在。
他们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进言,指责皇帝在朝堂上看闲书,实在对不起风家的列祖列宗。
然后也有姜家一派的官员出来劝解,说陛下前日身体抱恙,这两日还坚持上朝,已是不易,看看闲书提提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叶汝真听叶汝成说了,风承熙昨日没有上早朝,直到午后才在御书房露了一下面。
椅子都没坐热,太后便派人劝他回宫歇息。
算起来和叶汝成顶多只是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显然没机会瞧出什么端倪。
叶汝真暗暗庆幸。
朝堂上的吵执越来越激烈,耆老们指责姜氏一派包藏祸心,故意纵溺君王。
姜氏一派则指责耆老们倚老卖老,君前不敬。
“啪”,一只茶盏砸在大殿上,碎屑四溅。
大殿立即安静下来。
风承熙开口:“各位可知道,今年的棉布多少钱一匹?”
众官员都一怔,半晌,一名户部官员出列答道:“回陛下,寻常棉布,约在八钱到一两银子一匹。”
“错了。”风承熙道,“你那是朝廷收布的旧价吧?而今京城街面上,一匹质量中等的棉布,要一两二钱银子。”
官员面面相觑。
风承熙又问:“各位可知蜀锦多少银子一匹?”
有官员答道:“蜀锦贵重,一匹少说得近百两银子。”
风承熙微微一笑:“朕给你二百两,你去街上给朕买两匹来。若能买到,朕许你官升三阶。”
那人当场呆住。
“蜀锦已经是有市无价,因为今年从开春起,就没有新的蜀锦运抵京城,各家铺子里卖的,皆是旧年的存货。”
风承熙道,“各位是不是很好奇,朕常居深宫,是怎么知道坊间行情的?靠的就是这些闲书!在各位眼里,这些书是上不了台面的闲书,但在朕眼里,这些书里写的处处皆是民生,写书的人多出于市井,写的也多是市井间事,多看看这些书,可比坐在这里听各位大人废话要强得多。”
原本吵作一团的官员齐齐跪下来,个别耆老甚至眼含热泪:“陛下圣明!”
叶汝真:“……”
别的书是不是会写市井物价,叶汝真不敢说。
但以叶汝成的禀性,绝不会知道一匹布多少钱,更不会写进书里。
风承熙说的这些根本就是那日跟叶世泽聊天得来的!
眼见众臣被糊弄住了,风承熙便闲闲地点了姜凤声的名:“表哥,今年为何没有蜀锦,是不是该去查一查?朕的后宫是无人,各们大人的妻女难道都不用蜀锦?等到旧年的货卖光,京城里的娘子们可都穿不了光鲜衣裳了。”
姜凤声恭声称是,领旨。
这事便算是揭过去,风承熙又看起了闲书。
这回,没有人再进谏了。
等到散朝,风承熙也看到了最后一页,把书往叶汝真怀里一抛:“明日给朕把下一本送来。”
叶汝真:“臣遵旨。”
风承熙本已负手走在前面,此时却回头看了看她:“今日心情挺好?”
叶汝真:“?”
“昨日叶卿愁眉搭脸的,看都不敢看朕,却瞧了姜凤声好几次,怎么,是想弃暗投明吗?”
叶汝真呛得咳起来。
风承熙好心地替她拍拍背,顺顺气,声音甚是柔和:“这是被朕说中了?心虚?”
“没有没有没有。”叶汝真义正辞严,“臣绝不会投奔姜大人的。”
风承熙灿然一笑:“那怎么好意思?表哥那边可是人多势众,康庄大道。”
叶汝真:“可陛下才是正统,臣只愿效忠陛下。”
风承熙慢慢收了笑容,看着叶汝真。
叶汝真有点心虚,目光垂下来,发现他的衣袖上沾了一片落花。
两人走在游廊中,两旁植着重瓣樱花,春光已进入最烂漫的时候,每一阵风里都会卷起片片轻薄的花瓣,四处飞舞。
叶汝真下意识想替他揭下来,又想起臣子不能随便碰触皇帝,才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风承熙一低头也看见了,轻轻抖了抖衣袖,花瓣随风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