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之人像是遇到了瓶颈,一小段曲目,频频出错。
叶汝成心说这定然是新来的女伎,便隔着花枝,向屋内人出言提点了一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内的灯光映亮屋外的叶汝成,他看见了灯光下的人,衣衫素淡,而容光盛烈,不容逼视。
“她请我教她弹琴,我一口答应,然后,便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叶汝真靠在哥哥身边,“那你们俩现在打算怎么办?”
“打算?”叶汝成笑得有几分凄然,“真真,她是姜家长女,是未来的皇后,我与她之间哪里还能有什么打算?而今我只盼着你能早日辞官,然后你我二人换回身份,我回家中支应门庭,你好生待嫁,我会替你好好寻一门人家。”
“哥哥,你变了……”
像是嶙峋的石头被磨去了棱角,连眉宇间的傲气都淡去了不少。
叶汝成自嘲地笑了笑:“从前我自诩才高,目无下尘,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是自己的家人。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而今才知我只不过是一介升斗小民,贵人眼中的玩物罢了,唯有家人是真心盼我走上正途。”
他说着,轻轻抚了抚叶汝真的头发,“从前是哥哥任性,让你受委屈了,伴君如伴虎,难为你了。”
叶世泽若是能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感动得去祖宗面前上香。
叶汝真听见,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哥,我觉得姜姑娘并不是真的拿你当玩物,她一直想帮我出宫来着。”
叶汝成:“她知道你的底细,生怕你知道她的秘密,自然想赶你出宫。”
“不是的,我上次被打入天牢的时候,姜姑娘还想帮我越狱,这可不是小事——”
话说到这里叶汝真才意识到不对。
叶汝成震惊:“你被打入天牢?!”
“呃就待了一两天而已,陛下就吓唬吓唬我,我一点儿罪没受,你看,还胖了!”叶汝真道,“总之,姜姑娘对你隐瞒身份,确实是不对,但她若是不隐瞒,你可能就写不了那本《月娘拂云记》了。”
《月娘拂云记》里的故事,和叶汝成与姜凤书的相识几乎一模一样。
当初风承熙看到的时候,还赞了一句“以琴识曲,以音知心,甚为雅致”。
叶汝成沉声道:“这不重要,她与我之别,犹如云泥,她是要当皇后的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我若再对她生出痴心妄想,只会害了她。”
叶汝真在刹那间明白了。
叶汝成对姜凤书的疏远并非怨恨,而是一种保护。
磨平叶汝成棱角的也并非残酷现实,而是可望却不可及的深沉爱慕。
“哥……”叶汝真抱住叶汝成,“你放心,我会尽快辞官的。”
叶汝成点头:“好,尽快是多快?”
叶汝真:“……”
想想风承熙差点儿跟着她出宫,就有点头疼。
她入职的时候,只听说皇帝性子很吓人,没听说会这么黏人的。
*
休沐之日不见外人,兄妹俩可以有短暂的互换,白氏拉着叶汝真去铺子里。
铺子已经扩大到五间铺面,俨然已经是街上最大的一家,车水龙马,生意十分兴旺。
白氏和叶汝真商量,将蜀中的铺子关掉两家,把铺子里的老人带到京城来,京城这边才是大头,一直缺人手。
话才说到这儿,就有熟客过来,白氏忙过去招待。
叶汝真在后院看雇工们做胭脂,只见人手不少,但并不算熟练,做出来的胭脂成色参差不齐。
顿时就明白了白氏的打算。
她原是要去账房的,此时看不过去,便拿襻膊缚住袖子,跟着一起忙碌起来,不时在雇工们马虎时出言提醒。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听得白氏的说笑声,“公主您瞧,胭脂便是这样做的……”
公主?
云安公主?
她怎么会来这儿?
叶汝真好奇地从门内探头一瞧,然后生生顿住。
来的人确实是云安公主,她一身寻常女子的打扮,丝毫没有公主的派头。
陪在她身边的是阿偌,他穿着大央的服饰,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半点没有以往的冷利倨傲。
伽南使者有半数回国准备婚事,但阿偌留了下来,并表明身份,只等大央这边筹备妥当,婚期一到,便带着公主前往伽南。
这是迎亲迎到了家门口,足见诚意,朝野上下都很满意。
不过满意归满意,大央乃礼仪之邦,云安又是公主,身上的规矩更多,断没有两人在婚前见面、还光明正大一同逛街的道理。
但这些在叶汝真看到旁边的人之后,都不算什么了。
风承熙穿一身藏青通肩云纹大袖圆领袍,外罩一层同色纱袍,手持一柄玉骨山水折扇,不紧不慢地踱进庭中。
风吹动他的袍角,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他抬眼向这边看来,视线一下子与叶汝真对上。
叶汝真:“!!!!”
第49章 如何
风承熙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一动不动。
视线定定地落在叶汝真脸上、身上……挽起来的袖口上。
两截手腕藕管一般,白生生,一眼可见的雪嫩。
叶汝真手忙脚乱地去解襻膊,胡乱放下衣袖。
再抬眼发现风承熙竟然开始往这边走来。
一步, 两步……越来越近。
叶汝真悄悄往里面挨了挨, 借一名雇工高大的身躯藏住自己, 心跳如雷。
“郗公子!”
白氏注意到了风承熙的举动,开口唤。
风承熙恍若未闻, 直往里间去。
白氏连忙快步上前,笑道:“那里头是捣腾玫瑰汁子的地方, 小心溅了公子一身。”
直到白氏扯上了风承熙的衣袖, 风承熙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
他隔着几名雇工,隔着几道桌椅,望着叶汝真, 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是谁?”
“民女、民女叶汝真。”
叶汝真学着叶汝成的样子,微微掐了点嗓子, 将声音逼得稍微尖细一些。
同时她意识“叶汝真”已经见过郗明德和风承熙,知道了风承熙的身份,当场便打算跪下。
这一招果然让风承熙立即反应了过来, 立即道:“叶姑娘不必多礼。”
白氏有点紧张:“真真啊, 你好生看着人做事,我陪郗公子他们再去后头瞧瞧。”
说着便半推半拉地,将风承熙带走了。
风承熙不时回头,视线像是绑在了叶汝真身上。
他那日在宫里见到叶汝成可不是这样的。
叶汝真心中有极其不祥的预感,随便跟雇工们编了个出去采买东西的借口,然后迅速回家, 直奔书房。
“快!快!换衣裳!你赶紧去上街!千万记得离热闹的地方远一点,离咱家的铺子也远一点!记得走后门,马车停在那儿!”
写书稿的叶汝成还来不及问个“为什么”,就被推出了门外。
叶汝真衣裳刚换好,才觉得这书房不对,满桌都是叶汝成的笔迹,正要离开的时候,只听得外面宝砚的声音响起:“郗公子这边请。”
叶汝真:“!”
她将书案上的诗笺书册统统塞进箱子里,然后从书架上抽了几本闲书胡乱铺开,再往窗下短榻上一滚,拿本书盖在脸上。
门被悄然推开。
“你家少爷今天一直在这里,没出过门?”风承熙问。
气息听上去还有一丝不稳,像是快马加鞭急急赶来的。
叶汝真心说自己还真没料错,他一旦动疑,要做什么绝对是雷厉风行,绝不会拖泥带水。
“可不?”宝砚道,“少爷一直在呢。”
说着便上前把叶汝真唤醒。
叶汝真伸了个懒腰,挥手让宝砚去倒茶,起身道:“陛下,臣好不容易休沐一回,您能不能让臣歇歇?”
风承熙两道视线像是凝在了她的脸上,像是恨不能在她脸上瞅出两只窟窿。
叶汝真问摸摸脸:“臣有什么不对吗?”
“你当真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去过老夫人的铺子?”
“自然没有。”叶汝真道,“臣好久没回家睡了,竟然在自己家里犯起了择席的毛病,昨晚折腾到三更天才睡,方才实在熬不住,才补了个觉,哪里有功夫去铺子里?”
又问:“铺子怎么了?”
她一脸的坦荡说服了风承熙,风承熙终于把那灼人的视线挪开,端起桌上的茶杯,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叶汝真没敢说这是叶汝成喝剩的。
风承熙搁下茶杯,一字一字道:“朕看见你妹妹了。”
叶汝真心中惊跳了一下,面上还是刻意保持住镇定:“陛下那日在宫中不是见过舍妹吗?舍妹又怎么了?莫非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没有。”风承熙摇头,“她很好,很好很好……”
叶汝真趁机问:“舍妹今日应该在铺子里帮忙呢,陛下这是去了铺子里?”
风承熙点点头:“皇姐眼看就要出嫁了,却还从来没有逛过京城。朕不想让她以后忆起故国,只有四面高墙的皇宫,想让她将来能记得大央是什么模样,所以带她出来逛逛。”
叶汝真:“这活儿陛下该交给臣,臣对京城可比陛下熟得多……”
风承熙瞥她一眼:“皇姐不逛乐坊,用不上你。”
这一眼瞥上,视线便又一次挪不开。
男子的发式不如女子的婉约柔媚,发间也没有簪环增添光彩,衣衫更是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如女子的襦裙那般轻薄。
但这有什么呢?
不论男女,这样一张脸皆是如春山浅卧,冰清玉粹,眉目清朗,窗外春光涌动,却不及这眸光微闪,动人心魂。
叶汝真只见他一步步向她走近,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灼热滚烫,好像能燃烧起来。
叶汝真暗暗后退,不敢声张:“陛、陛下您这是瞧什么?”
“……真像。”风承熙嗓音低哑,“双生子,都这么像的吗?”
“那是自然,不然怎么叫双生子?”
叶汝真还想再描绘一下他们两人如何相像法,就见风承熙抬起手,缓缓落在了她的脸颊上。